領命告退。

孟璟倒也不擔心居庸關那邊的況，不說周懋青率軍親至問題並不大，便是有問題，若居庸關當真告急，京師岌岌可危，皇帝自然坐臥難安，必然出京衛馳援。就算遇上最差的況，在戰圈中心的韃靼敵軍發現西段關塞被炸，意圖撤退轉從西段突圍，眼下其餘地區並無大戰事，周遭三大都司必然也要出，韃靼剩下的那點人馬倒不算什麽大威脅，眼下趁韃靼前線大軍被滅，趁北境無人及時北上才是要之事。

他簡單泡了個澡，緩緩摁了摁額角，迫自個兒舒緩了下繃了四晝夜的神經，又耐著子等此前存活下來的八百餘名親兵休整了三個時辰，天還未明，便率輕騎北上，重返武定河穀，並在此紮營駐下。

宣府戰事剛過，城中便無將，況長城塞萬全段幾近全數被毀，若此後再遇襲，宣府鎮便岌岌可危，這消息薛敬儀自然不敢瞞，如實稟到了京師。

對方畢竟是孟璟，皇帝本也不大放心宣府這邊的況，這消息便毫無疑問地被徑直送上了奉天殿。

皇帝先是驚喜於大獲全勝的戰報，後又被孟璟這直接炸了萬全境整段長城塞的瘋子給行徑給氣了個半死，忍了好幾日才說服自個兒功過相抵，強行將怒氣了回去，哪知還沒過幾日，便又來了一封奏報，說是孟璟接著便重新率軍北上，除了知道臨時駐在武定河穀外，別的一概不知，近乎音訊全無，登時怒火重燃，奉天殿一道鐵令遞出，急命孟璟立刻率軍回營。

欽差親自出塞將急令送抵武定河穀，東流見著遠道而來的欽差，卻隻是冷不丁地回了一句：“我們將軍不在，在往西兩百裏地的徑山岡呢，前線巡防要，士兵們都走不開，勞欽差大人自個兒去找找。”

欽差被噎得說不出話，就差沒指著鼻子罵這等不知好歹的小兵，但在人家的地盤上，一時之間也無計可施，隻得親去徑山尋孟璟，他祈禱了一路，總算好運沒遇上韃靼散兵，但如今正月過半，從宣府出城時瞧見南邊已在預備春耕了，但武定河穀則因地北境，如今冬雪未停，地麵難行。

他腳程實在是不快，等他到時，已經快至夜時分，他被人領到北坡去見孟璟，等繞過北坡走上一塊小土坡，見著孟璟正蹲拿鐵鍬刨土，登時驚得說不出話來。

堂堂鎮宣府總兵，閑著沒事率軍跑到荒郊野嶺刨土……

這畫麵實在是，不太敢看。

他忍了好一陣，還是沒能從這場景帶給他的巨大衝擊中回過神來，孟璟已經先不耐煩了，鐵鍬一揚，上麵沾著的凍土徑直砸向他麵門，欽差甩頭避開，了怒，立即便明白了為何皇帝一提此人便氣得牙，下令召人率軍回營時更是氣得差點擰斷了龍椅上的金龍脖子。

此等臭脾氣，連他都不了，別說九五之尊了。

荒郊野外，也顧不得諸多禮節，他強忍著怒火，徑直宣了口諭：“戰事已畢，皇上令鎮朔將軍迅速率軍回城，將兵還各衛所。”

孟璟執鐵鍬的手一頓，欽差以為他是聽清準備領旨了，清了清嗓子準備仗欽差份教訓這不知禮數的人兩句，哪知孟璟卻隻是喚了旁邊的小兵一聲：“鋤頭給我。”

欽差一口氣哽在嚨裏，當場被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爾後便眼睜睜地看著這一代封疆大吏扛起鋤頭挖起了凍土，再次驚得合不攏，一時之間竟將已經到邊的斥責生生噎了回去。

孟璟邊拿鋤頭剔腳下頑固的枯樹殘，邊回道：“煩請轉告皇上，眼下戰事吃，前線缺不得人，恕難從命。但萬全安危與京師後門我自然會護，不勞皇上心。也請皇上放心，四月之前我自然會率軍回營，將兵還歸宣府衛。”

眼下前方哪裏有戰事？更何況要到四月之前才回營？

欽差愣了下，道：“孟大人這是公然抗命？”

“抗命？”孟璟側頭盯他一眼，“我沒記錯的話，是皇上自個兒把萬全都司印信和鎮朔將軍印一並到我手裏的，戰畢兵還衛所而將領回朝的規矩在我這裏似乎不適用？那我非戰時調遣一下衛所軍隊，又違了哪條國法抗了哪條聖諭？”

欽差再度被噎住，好半晌才接道：“如今皇上口諭命孟大人立即回城，大人若不速速還營，自然違了聖諭。”

孟璟左手從鋤頭上掰下一塊快要朽爛的枯木，拿在手裏掂了會兒，爾後笑起來，將這塊朽木拋扔給他：“送給大人了。將在外，君令麽……”

他沒說完後半截，欽差拿著這塊朽木看了半天，總算明白過來這孫子在罵他，頓時氣得轉就走：“不知好歹，膽敢違抗聖令，我今日斬不得你，日後自有人來收拾你。”

等欽差氣衝衝地率隨從走了，孟璟又刨了小半個時辰的土，總算從那塊枯木的隙裏取出來一塊頭骨，韃靼生魁梧，骨架也比常人大出許多，待辨認清楚這是塊久經塞外風刀雪劍腐蝕的同胞頭骨，他招手召一旁的士兵上來，輕手輕腳地將頭骨放其捧著的匣子之中，爾後借著漫天雪與微弱的火把，看了眼這塊被無數雙戰士之手挖掘得滿目瘡痍的北坡，輕輕歎了口氣。

倒也不是他不願意和皇帝好好解釋，隻是這等耗費兵力又於勝負無意義的事，任誰坐在奉天殿那把龍椅上，也不可能同意。

但人啊，總有些貪妄，落不到實。

所以，總還是妄圖試一試，從前不敢想的事。

這之後的三個多月裏，他除了率親兵和宣府衛七次功攔截下韃靼意圖南下的散兵外，還輾轉武定河穀與其餘五當年塞外的主戰場，尋回了上萬同胞骨，同時也陸陸續續接到了十二道鐵令，最後一道聖令到時，甚至還附上了趙氏的一封家書。

字跡潦草，看得出來是被迫寫下的。

孟璟沒拆開看，當著欽差的麵就著信封一並撕碎，手一揚，漫天紙屑飛舞。

三月底，塞外仍舊春寒料峭，春風帶著南邊的暖意與水汽北上，到北地時已寒涼割麵，漫天紙屑被寒風一卷，紙刀劈頭蓋臉地往欽差臉上砸，灌了寒風力道的薄紙片竟還真將他臉上割出了幾道口子，緩緩滲出些珠子來。

欽差抬手往臉上一抹，見見了，也不複初時的客氣，徑直道：“孟大人，皇上的意思是，如果今日這道聖令到時，您還不肯率軍回營，請您就地還雙印，也委屈您隨我等進京論罪。”

孟璟淡淡覷他一眼，兩相對峙了好一陣子，他抬手召東流將都司印信同鎮朔將軍印一並取了過來，徑直拋給他，半點留都無。

欽差愣了下，一時之間竟然不知該不該將人拿下檻送進京。

正遲疑間，下頭有人過來稟報說此地已經清點完畢，孟璟也懶得再搭理他，徑直點兵回程，軍隊訓練有素，大軍回程快，很快將這一行人甩在了後。

晝夜行軍，途徑長城塞時已是三日後的申時，孟璟將戰馬籲停，看了眼重新聳立的關塞，踟躕不前。

當日為趕著馳援清遠門，他為搶時間棄惡戰而將萬全關塞全段炸毀，導致重建工程量巨大。

雖然他說抓點不要影響春耕，無非是想給薛敬儀這沒事兒便要給他找點麻煩的煩人又執拗的古板玩意兒施加點力。可縱然這人還算有幾分真才實學，見識勝過旁人，再加一個不正經但腦子靈活的楚去塵，以及那倆偶爾也能幫著出謀劃策的小姑娘，點子總要比旁人多些，但也架不住如此工程量。他當日說這話時，其實兒沒指過當真能在短短幾個月就將關塞修好。

但如今才剛到播種秧的季節，長城塞便已重新橫亙東西，再次以巍然屹立之姿將懷有異心的非我族類阻擋在了塞外，不得南下一步。

他極輕地笑了下。

周懋青正拖著病例行巡視關塞，當日支援居庸關，那幫被困在惡戰之中的蠻子不知從哪兒得知孟璟炸了關塞，意圖轉向西邊突圍，但關塞已毀，這消息若傳出去，後果不堪設想，他果斷下令不得放走任何一個敵軍，居庸關戰三日夜，將兩萬韃靼大軍困死居庸關外，竟然果真沒放走任何一條網之魚。

隻是這等鏖戰，傷亡難免，他當日被傷到腹部，差點被人將髒一並攪碎，雖被部下及時救下，爾後得扶舟寸步不離地救治，僥幸撿回了一條命，卻短時間怕是再難上戰場一步，如今也不過是因為孟璟尚未歸來，他不敢卸職，這才剛能下地，便又披甲來巡視剛修整完畢諸事未定的關塞。

他立在磚牆後，揮拳擊向這寬厚的牆壁，見紋不，這才朗笑出聲，誇了薛敬儀一通，爾後便又隻剩一陣寂寥，隻好看了眼塞外蒼山。

這一眼，便看見了塞腳不遠的孟璟。⊙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他急急將人迎過來，等看清孟璟後的衛隊拉著數隻巨大的箱子時，微微遲疑了下，東流同他代說是當年流落塞外永世不得還歸故鄉的同胞骨時，他頓時捂著傷口跪了下去，歎出一口灼熱而重的氣：“亡父當年……亦在武定河穀……謝將軍……”

他這話說得斷斷續續，甚至不句，領兵叱吒疆場多年的都司大員，眼下卻在堆的故人白骨前痛哭流涕。

孟璟也沒安人，隻是看了眼他的傷勢，問：“要麽？”

他搖頭，含淚道：“不打，無非是可能自此便不中用了，但若還用得上我，自然把命奉陪。”

“不必。好生養傷，能養好最好。若不能，解甲歸田，回去好生陪陪兒天倫之樂也無不可。”

孟璟搖頭，率軍回城。

他這才回過神來，好在白骨沉重，行軍比之平時要慢，他趕派人搶在大軍前回城報訊。

等孟璟率軍經過墾荒得來的片新田回到清遠門下時，城門兩側烏泱泱跪滿了人，跪死於非命的尊長兄弟，跪以命死戰的至親族人。

他猶豫了下，語帶歉意：“戰事已久，份難辨，骨隻能合葬，但總算把大部分人帶回了家門口，日後也會核對當年戰士名單，建陵園一一立碑，好讓諸位祭奠至親也能有個去。”

楚去塵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指了指一旁的漢白玉碑。眾人跟著孟璟看過去，這才算會過意來，此前碑上未題字，眾人來往經過也不知其意，如今總算明白過來緣由。

孟璟微怔，聽他解釋道：“月兒強行讓立的，陵園也建得差不多了，在安定門附近，待會兒領你去看看。你同提過？”

孟璟搖頭，但也沒多問什麽，吩咐親兵徑直去往安定門。

忽有風從塞外吹來，揚塵沙黃土擊麵。

狐死首丘，代馬依風。

英烈故土，後人立碑於其生前浴守衛過的清遠門下，以鮮代筆，隻題“宣府英烈”四字。

孟璟立在碑下，越過傲然立的清遠門，目落在塞外的巍峨青山上。

蒼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