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璟默了好一陣子,才笑道:“小沒良心的,也不留我過年。”
他這話帶幾分玩笑戲謔的意味在,楚懷嬋卻沒像以前那樣針鋒相對必要爭一個上輸贏,反而答得意外的認真:“我不舍我的夫君,可得放將士們的將軍走。”
這好像是頭一回主稱他一聲夫君。
孟璟輕輕歎了口氣,反手握住,將兩手在前疊,輕輕拍了拍,鄭重道:“放心。孟家兒郎,沒有一個畏懼戰場的。”
他說完這句話,輕輕將手放下,迎著風刀雪劍出了門,下意識地拔腳追過去,孟璟在角門準備上馬,見仍舊跟著,轉頭衝笑笑:“安心等我回來。”
上次京,他便也是這樣耐著子同代。
重重點了下頭。
他這才放心回頭,戎裝輕便,他利落翻上馬,馬背男兒英姿發,竟半點看不出疾尚未好全。
楚懷嬋便這麽靜靜地看著駿馬疾馳,眼睜睜地看著雪地上那排馬蹄印逐漸與雪溶在一起,消失在天地之外。
看了不知多久才回過神來,正準備提腳往回走時,忽地看見斂秋立在後,積雪已經快要完整覆掉繡鞋鞋麵。
見轉,斂秋先一步笑笑,笑裏泛著些苦的意味,試探問:“怎麽了?”
“也沒怎麽。”斂秋仰頭看了眼逐漸沉下去的天,輕聲歎道,“隻是瞧著您這樣,想起奴婢從前伺候夫人時,每次侯爺奉命出征,夫人便也是這樣,人都不見影了,仍舊要在侯府門前立上大半個時辰,眉梢鬢角都掛著雪也不自知,遠遠瞧著,和雪人似的。”
楚懷嬋微微彎,兀自點了點頭:“終有一日,母親能等到歸人的。”
“是啊。”
往回走出去幾步,繡鞋踢上庭中積雪,瞬間將鞋麵打一片,斂秋忙要訓斥掃雪的婆子,卻笑道:“本來也是我讓留著不掃的,銀裝素裹,年夜看雪,多好啊,隻是……可惜了。”
“快年夜了,人把煙花竹都搬出來吧,當是送將士們出征。”
竹聲響的時候,孟璟剛到清遠門城樓上,周懋青趕迎上來,說是常駐軍隊已經全部集結完畢,就等出發,其餘衛所也已經在路上,蓬定會合的原計劃不問題。
雪勢頗大,孟璟卻不著急,人呈了輿圖,借著城樓上著的火把再細看了一遍,沉聲道:“再給延慶右衛傳一遍令,在大軍回城前,不管用什麽辦法,哪怕以一敵十,也得死守居庸關。大軍一旦北上,韃靼必知整個萬全兵力空虛,居庸關必然告急,死守兩個字不用我教他們什麽意思了吧。若居庸關失守,便有一百個延慶衛也不夠陪葬。”
“是。”周懋青這次倒應得幹脆爽快。
孟璟斜覷他一眼:“你留下,守清遠門。”
周懋青怔愣了一瞬,不解地抬頭看向他,他淡淡道:“你不是如今年紀大了,膝下有兒有便怕貪生怕死了麽,留下來守住你的兒,這要求總歸不過分吧?”
周懋青抿思忖了好一會兒,試探問:“這幾年裏咱們……不,末將無能,致韃靼邊境主力不斷南遷,咱們這般主舉兵,若是惹怒這幫自會走路便會騎馬箭的蠻子,韃靼主力怕不到一晝夜便可至長城塞,萬全兩衛,怕是守不住關塞啊。”
“今年大雪天寒,韃靼必然駐在武定河穀,確實隻需要一晝夜。長城塞若守不住,就看你的本事了。若清遠門失守,可不我無去見列祖列宗,你怕是也沒臉去見當年替你擋了刀箭的兄弟。”
見他要走,周懋青趕追上去,拱手道禮:“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如今城中可用之將不多,不能將太多風險留給長城塞和清遠門,否則,這仗就是打贏了,必然也是險勝,傷亡慘重,代價巨大,所以必得將韃靼主力阻擋在塞外,末將請隨將軍出征。”
孟璟嗤笑了聲:“今日吃了豹子膽?”
“這倒不是。”周懋青尷尬地“嘿嘿”了兩聲,目不大自在地掃過他膝蓋,“就是看見您這樣都全然無懼,突然覺得……以前那樣,其實也好的。”
“讓懷安衛指揮使全權調度清遠門守衛。”孟璟負手往城樓正中走,微微抬了抬手指,士兵會意,吹角聲起,伴著滿城的竹聲,聲聲震耳。
他接過呈上來的酒碗,淡淡看了碗中黃酒一眼,難得提高聲音同城樓下的將士說次話:“諸位都是軍戶出,祖上至父兄都是上過戰場的,甚至,今日在這裏的諸位,大部分都有至親殞命在五年前。當年的總兵是家父,承蒙信任,然辱使命,今日在清遠門下,現任鎮朔將軍孟璟,以酒代父賠罪。”
他將苦黃酒一口飲盡。
一旁士兵替他滿上,他雙手捧碗,道:“這碗酒,隻祭死在韃靼馬蹄刀箭下的至親。”
他將碗傾斜,黃酒沿城樓邊沿蜿蜒而下,墜雪地,留下幾道不起眼的痕跡。
他沒再多說什麽,徑直率軍出發。等出塞,東流早已率一隊人馬候在此,薛敬儀原本跟在大軍屁後邊,這下忍不住跑到前頭痛罵孟璟:“你不是告訴我隻募了三百兵?你這至得有上千人,你可別不把監軍放在眼裏,一道折子就能讓你玩完。”
孟璟沒忍住眼角一“你不跑我跟前吆喝,我都忘記行兵打仗的隊伍裏居然還有你這號人了。”
他遞了個眼給一旁的士兵,那人長.槍一挑,薛敬儀頓時從馬上翻落下來被人扣住,立刻高聲叱道:“孟璟,你當真想找死也不是這麽個找法。”
“監軍大人,我確實隻募了三百人,剩餘的,有兩百人是同知大人下到各衛所挑上來的。至於其他人,監軍大人不會以為我這五年都躺在床上扳著指頭數日子吧?”他抬手示意將人帶回去好生看著,“前線刀箭無眼,派你一個半點拳腳功夫都不會的文人來當監軍,我看皇上大概是糊塗了。勞監軍大人委屈一段時日,大軍回營之前,奏本是不能走出宣府地界了。等回來以後,我倒不介意親自幫大人列一下我的罪名。”
送走薛敬儀,天已黯,行軍至蓬定會合,他話也短,徑直吩咐兩位同知分別率大軍東西兩路北上,自個兒則率一千兵徑直北上。雪地難行,但這一隊人馬借著夜,速度驚人,將近天明時分便抵達了武定河穀。
他指了指東北方向,撥出去一小隊人馬:“兵貴神速,兩刻鍾,我要看到敵軍糧草營起火。”
武定河穀是一條已經幹涸掉的古老河穀,但勝在河穀地勢低氣溫相對較高,今年天又寒,同五年前那場雪不分伯仲,所以他才不用派探子查探便敢和周懋青斷言韃靼今年必然駐紮在此。
他便這麽立在河穀背麵,遠遠看著他練了五年的死士順著河穀悄無聲息地徒步潛敵軍營帳,爾後不久,雪夜烈火立刻燃起,不多時便火衝天。⑧本⑧作⑧品⑧由⑧思⑧兔⑧在⑧線⑧閱⑧讀⑧網⑧友⑧整⑧理⑧上⑧傳⑧
此距離嶸並不近,若是補給斷掉,韃靼前線主力必然北撤,這仗就算不打,除非韃靼鐵了心發瘋,否則今年北地大抵不會再有什麽大的戰事,但孟璟冷眼瞧著對麵的兵荒馬,微微招了招手,一馬當先徑直衝著敵軍營地衝了下去。
近千鐵騎疾馳,震得山穀之中回響不斷。
敵軍猝不及防之下急迎戰,對上的又是孟璟親自練的兵,其中一半更是照著死士的標準練了好幾年的,武藝高強不說,更是半點不畏丟掉命,兩相迎上,韃靼縱然人數眾多,一時之間也半點優勢沒能占到。
等殺到劍上的珠子串滴下的時候,孟璟總算探到了敵將的影,迅疾收劍回鞘,反手取弓搭箭,整套作一氣嗬,箭羽瞬間破空而出,敵將聞得這一聲輕微的空氣湧之聲,側避讓,箭羽堪堪著他左臂而過,撕掉一整塊皮之後,速度仍然不減,徑直在了帥帳之上。
箭尾仍自著,驚起斷斷續續的“嗡嗡”之聲。
敵將側頭盯了襲者一眼,半點沒看臂上的傷一眼,就徑直打馬向孟璟這邊來,兩側士兵自讓開,他總算借著雪與衝天火,看清了孟璟的臉,頓時笑起來:“我說誰能有這麽大的能耐,能悄無聲息地越過三道防線不說,還能這般輕易就毀我糧草。早聽聞孟家那個瘸子今年重掌鎮朔將軍印,本想著不過是個殘廢嘛,不足掛齒,倒不料小孟將軍瘸了一條後,仍不輸當年風采啊。”
孟璟隻是冷冷看著他,緩緩將弓歸於原位,長劍重新出鞘。
他這才按規矩自報家門:“琿臺吉。”
兩人其實早就認識,孟璟朝他略一拱手,懶得接話,他自個兒接道:“當年兩方敵對,兩相較量數十年,到底沒能分出個勝負來,但便是在我軍中,也人人都要尊稱令尊一聲‘孟太師’。後來看你們新皇帝有幾分想撤五軍都督府的意思,連總兵都不怎麽派了,陣仗若不大,便周懋青隨便打打隻要不進城就算了,這周懋青說是孟太師親手帶出來的兵,其實也能看出來幾分,畢竟三年了,我也還沒能攻破清遠門,但總歸是灘爛泥,不值得眼。但如今你來……我倒覺得今年這場仗有點意思了。”
他臂上一整塊被盡數削去,這會子正往外汨汨流著鮮,珠子沿著手臂向下,順著手指盡數墜被馬蹄踐踏過的殘雪之中,是瞧著便覺傷口快要冰凍塊,他卻渾然不覺,打馬繞著圈,戲謔道:“小孟將軍,率一千人便敢來武定河穀,你也太不怕死了點。”
孟璟淡淡出聲:“我帶五百人過嶸,擒了你當年的頂頭上司。”
琿臺吉自個兒樂了,笑出聲來:“其一,主將未必便比副將本事大。其二,今時不同往日啊,孟璟,你今日敢來送死,便別怪我送你一程。你老子當年不也風得很,最後還不是被我一刀斬下馬,自此爬都爬不起來,就憑你……”
他話音未落,一直冷靜地聽著他這一長串開場白的孟璟已策馬欺近,寒一閃,長劍徑直刺向他麵門。琿臺吉迅疾往後一閃,避開了這來勢洶洶的一劍,大刀迎上,道:“小子別太狂,戰場上劍這種花裏胡哨的玩意兒可不大好使,留著戰敗自個兒抹脖子謝罪用還勉強能算個順手。”
平生最厭羅裏吧嗦的孟璟目中閃過一寒芒,周殺氣翻卷,長劍手,淩空刺向琿臺吉,這一劍殺意全然發,氣勢驚人,連劍都出了一陣銳音,琿臺吉被這勁氣催,迅疾往後退開一尺,然而仍舊還是被劍刃將那塊失掉了的手臂再度削薄了半寸。
琿臺吉喝出聲:“孟璟,我今日必取你小命!”
大刀揮舞,帶起獵獵風聲,東流被這靜驚擾,回頭一看,恰見孟璟的佩劍飛過,趕接下,反手將劍還了回去,但就這麽一會兒功夫,琿臺吉的大刀已經往後一掃,意圖將這礙事的外援掃落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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