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房取了那把三弦琴出來，那晚事起倉促，這寶貝到底淋了些雨，他連著修複了好幾日，這才總算聽不太出異樣，今日總算可以拿出來放心彈奏一番。

令儀到水榭中坐下，手上琵琶弦，衝他眨了眨眼，他頷首，隨意一掀袍子，在雕欄上坐了下來。

他未作起手式，隻是隨意按上琴弦，便已會過意，樂聲頓起。

南弦明亮，琵琶剛，聲聲起，鳴於耳。

佳人伴樂哼起隨意改過唱詞的古曲：“恨鎖滿庭芳，愁籠蘸水煙……吾歸，煙雨空濛。”

南弦無品，音準難找，但他卻未花多心思在彈奏上，而是凝神聽著隨意改過的唱詞。

唱詞淒婉，平素選這樣的詞，他微微愣了神。

等到樂聲停下，他忽然開了口：“令儀，咱們回家吧。”

吾歸，煙雨空濛。

令儀恍覺是方才隨口就來的唱詞闖了禍，一時顧不得其他，趕擺手：“哥，我不是那意思，我喜歡這裏的。”

他不說話，又補道：“真的。”

他還是不說話，急得快要落淚，飛快道：“真的，沒騙你。哥你不記得你從前讓我讀過的史書了麽？就你剛進翰林院時參與編著的先帝朝的那本。”

掰著手指頭數數，邊數邊念：“宣府國門，父子守將，國泰民安。你一字字讀給我聽的，我那時便想著，若日後有機會，定要央你帶我來這萬千忠魂埋骨的地方看看。如今總算如願了，但我還沒有機會去看看長城塞呢，哥你怎麽就想著趕我回去了？”

總是這樣，乖巧得令人心疼。

薛敬儀默默垂首，沒再說話，手搭上琴弦，起了支高的曲，弦音相和，錚錚作響，他低低起古戰曲：“披鐵甲兮，挎長刀，與子征戰，踏燕然。”

令儀就這麽注視著這位為付盡一切的兄長，眼裏忽然不克製地蓄滿了淚。

因患病而耳力不行，其實隻能聽到一點點微弱的弦響，但唱曲，這位兄長便也縱容，明知聽不到，卻為習三弦，閑暇時便與同奏，為逗開心偶爾還會放下姿態上兩支古曲。

此刻一如既往地聽不清他的唱詞，可莫名也能知到他的悲愴。

撥弦和歌，梨花帶雨，麵上卻又含笑。

聲高，古戰曲的昂揚之意盡顯。

他側頭看一眼，輕輕苦笑了下。

這般好聽的歌聲，自個兒卻再聽不到了。

他手下力道加重，南弦錚錚，猶如山崩地裂，令人覺得琴弦下一刻便會崩斷，可並沒有避開，信他，猶勝自己。

等琴音落，將琵琶遞給他，衝他笑笑：“哥幫我放回去吧，我去摘木槿。”

“放著我來。”

“也沒多大事，我來就行。”

薛敬儀輕嗤了聲：“你夠得著麽？”

被他一通嗆，訕訕閉了。

他遞給一方錦帕，自個兒則返回房放琴，等完淚，這才尋了個籃子回到院中。

斜昏黃，歸雁啼鳴。

他立在樹下挽袖，令儀湊上來替他細致理好，仰頭衝他一笑：“多摘點，今日給你做點好吃的。”

他頷首，探手去摘開得最盛的木槿。

在後輕輕開了口：“哥，我又能聽見一些了。”

薛敬儀大喜，一時忘記了作，好一會兒才轉看：“真的？”

點頭：“你剛唱的詞那麽複雜，又一年都聽不上兩次，不然我怎麽和得上呢？”

他大喜過，最後卻緩緩冷靜下來，轉過去繼續摘木槿，低聲道：“你不用騙我，你若現下不想回，便不回就是了。等你哪日想回家了，和哥說一聲，哥便帶你回長洲。”

他本沒想到能聽到回答，後卻出乎意料地傳來了的聲音：“宣府好的，京師也很好，長洲也很好。”

“哪裏都很好的，哥。”輕輕笑出聲。

他方才夠著最高的那枝枝椏，聽得當真可以答話，久未作，直至樹枝承不住這力，砰然折斷，他才猛地回過神來，一時喜不自勝。

接過他手裏的竹籃往廚房去，他跟過去，立在門口看忙活，先去花葉與花萼，取水洗淨瀝幹，調麵與蛋，放木槿，滾油煎炸，爾後餅，作金黃。

火靜靜照在薛敬儀麵上，烘得他生出了幾分熱意，他退出門來，去問仆婦況，仆婦卻隻是道：“哪能呢？小姐還是隻能聽得到一點點響，聽不清人聲的。”

但仍心思靈巧地猜出了他方才在說什麽，試圖寬他。

他神一點點黯下去，又聽卯足了勁喚他：“薛濟時，端菜，開飯！”

這一聲氣勢十足，他啞然失笑，乖乖折返回去端菜，速度快，不多時便炒了三四個小菜，三人時不時閑聊幾句，席間他也並未揭穿想要安他的心思，時不時揀出些樂事來同說說，反倒惹得笑個不停，令他連日來的鬱心也消散了許多。

飯畢，仆婦自去收拾，廳隻剩他們二人，他靜了靜心神，許久，才問出了那個令他困已久的問題：“令儀，公義重還是人心重？”

這位兄長素來是個有見地的，平素問這些事，雖有猶疑，但還是認真思慮了會兒，老實答道：“你若問以前的我呢，我隨哥讀萬書千史，經文史冊無一不以誨人為責，自然說公義與天同，無則禮教崩天地。”

西斜日被窗欞切碎塊，在地上拚接各式並不規則的形狀。

靜靜看了好一陣子，才笑道：“若問如今的我麽，公義未必是真公義。”

“怎解？”

輕輕歎了口氣，心說天地不公，這位兄長本是辛未科的二甲第一，合該仕途順暢，當年新皇登極不久，庶吉士考核合格後，地方多缺，他不懼苦，但卻重重義舍不得丟下這個累贅，這才一次次錯失良機。在都察院一待三年，博得一個“鐵釘子”的名號，連皇帝見了也怵他三分，然而天家威嚴豈容臣子冒犯，明麵上讚他剛正不阿，最終卻也因為這份發怵，將宣府邊地的苦缺撥到了他上。

若說公義，為人他不愧於天地君親師，更為散盡家財百般求醫，為他亦不曾愧對百姓生民與中道義，然天底下，哪有絕對的公義呢？

想得遠，麵上卻隻衝他笑了笑：“人活天地間，公義高位者定，人心卻瞞不過火眼金睛。”

他微微閉眼，頷首應下，爾後又搖頭：“然人心易變。”

當年深敵軍揚國威的年將軍，如今也不知是否還有一分赤誠之心。

凝眸看他，良久，輕聲接道：“人生天地間，或困於父子親，或困於壯誌未酬，又或困於懷才不遇，無不是桎梏，多有掙紮實屬正常。”

“人非聖人，偶爾犯錯也無不可。”

他遲疑了下，眉頭鎖。

笑了笑，認真道：“既在說你問的人，又在說你。”

他頷首，目落在中庭中，金斜暉打在照壁上，隔絕了大部分的與熱，卻仍有餘照進來，將人籠進這熱裏去。

人要汲熱。

他將手進餘暉下，靜靜著手掌心一點點變熱。

周媽媽正在外頭上燈，剛從腳凳上下來，便聽外頭有人敲門，簡單詢問過後來向他通傳，他斂了遐思，起往外頭走。

他剛至飯廳門口，一見那抹鵝黃，頓覺太一陣一陣地疼，似是有什麽東西要從腦子裏跳出來一般，不由手了，這才覺著舒緩了些許。

薛令儀見他許久未，好奇看過來：“什麽人？”○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他明知聽不到，卻也沒回頭，隻是低笑了聲，道：“一個蠢材。”

第53章狗一無所有

深秋時節,暮鋪染得快,偶有南歸之雁從夕下飛過,投下一片轉瞬即逝的影。

孟璿安安靜靜地站在門口,目落在牆角的紫藤蘿架上。

枝葉早已枯萎,夕餘暉傾灑而下,斜斜落在照壁上，令整座院落都溶進脈脈斜裏。

薛敬儀出來迎,隻問：“孟二姑娘想好了？”

“想好了。”

笑起來,側從小廝手裏接過琴盒遞給他：“當日犯蠢,幸得大人指點,今日特來致謝。”

他淡淡掃了這琴盒一眼，上等黃花梨木鑄就，裏頭的琴雖暫且窺不見分毫，但從琴盒已知此珍貴,他自然推拒：“無功不祿，孟小姐客氣,然而在下愧不敢。”

孟璿出來的手頓在半路,好一陣子才將琴盒豎捧在前，挑眉衝他一笑：“這就是薛大人的待客之道？”

薛敬儀愣住,爾後請進門,引客廳,親自為添茶。

依舊捧著那把琴，手不得空，他隻好將茶杯遞到跟前的案上,垂眸看了一眼，徑自將琴盒打開，裏頭是一把上好的三弦琴，紫檀鑄就，上刻製琴師江固安之名。江固安此人，放眼天下，也是千金難求一琴的製琴大師，好南弦之人雖，但因他三年才製一把琴，等著求一把江固安琴的人能從南都排到京師。

他那日在孟璿那裏見到的明明是用來附庸風雅的北弦，他能斷定，此人不懂南弦，平素自然不會有收集此琴的興趣。

短短兩三日，竟然能求到一把江固安的琴。

他不由得抬眼正視了一次。

將琴捧出，遞到他跟前：“也不怕你笑話，我本就不會南弦，但畢竟千金方得一把江固安，若不盡其用，也是暴殄天。”

他沒有要接過的意思，隻好補道：“既然大人好此琴，能否請大人幫我試下音？”

這般說，他再介懷倒顯得他過於不磊落了，他挽袖將琴接過，手指甫一及琴柱，頓覺出此琴之珍貴，怕是就算在江固安本人的宅子裏，這把琴也是萬中挑一。

好琴之人自然不舍好琴被糟蹋，他低頭認真為調音，長眉在琴頭之後，顯出一種別樣的疏淡來。

看在這把琴的麵子上，他也肯同說幾句閑話：“此琴難求，況才幾日功夫，便是要往長洲求江固安贈琴也來不及，孟二姑娘是如何得來的？”

孟璿沒料到他問得這般直白，微微猶疑了下，老實答道：“去找我二嫂要的。也不怕你笑話，二嫂那裏的稀奇寶貝雖多，但別的都說隨便拿，獨獨這把琴，我死乞白賴地求了好幾日，皮子都快說破了，今兒二嫂才不舍地命人給我送了過來。”

“二嫂？”

薛敬儀搭在弦上的手指驟停，不著痕跡地套話：“宣府會南弦的人實在是，子習南弦者更是之又，楚閣老這位千金竟有此好。”

不甚在意地道：“依我看，二嫂倒也未必會，興許隻是聽罷了，畢竟祖籍應天府，好聽昆曲或評彈也不足為奇。”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