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策臂彎里倏然一空,面不易察覺地涼下來，看向避到一邊的江音晚。

夜沉釅，唯一泓微如幽泉,染在江音晚的眉眼,映出那眸底噙的淚,如星子點點,正惶然驚懼地著他。

裴策沉聲，又問了一遍：“音晚,怎麼了？”

江音晚怔然著裴策,慢慢清醒過來，只覺有縷縷寒意順著自己的脊骨繚繞攀生。半啟櫻,卻說不出一個字。白的指,徒然攥了錦衾。

裴策下頜繃，睇視著。驀然側轉子，手肘支著被衾，半撐在斜上方，手上的面頰。江音晚偏頭避開，那張掌小臉卻被輕松桎梏住。

他的手修長清瘦，乍看潤澤若玉,實則有常年練劍、握筆留下的薄繭,緩緩挲在江音晚細頰側,淺淺的。

江音晚被他這樣矜慢視著，淚意更濃，匯琥珀般的一汪。

夢中場景，不敢說。今上健在，卻夢到太子著龍袍，哪怕是對著裴策,也不敢吐這樣的大不敬之語。更何況，夢里場景，還有許多讓難以啟齒之。

最終只能含糊地回答，嗓音帶著低回的哭腔：“我好像又夢魘了。”

裴策面清冽，淡聲問：“夢見了什麼？”

夢見了什麼，見到他會是這樣的反應？

江音晚搖搖頭，淚珠溢出來，的鬢發，因心虛的緣故，語聲低弱，別樣哀婉：“醒來便記不大清了。”

裴策疏涼目靜靜落在面上，如同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他沒有說話，指腹漫不經心一般，輕輕順著的面頰到鬢邊，抹去那一道淚痕。

然而方抹去一道，又有一點潤涼，落到他的指尖。

香無聲，夜濃稠，那潤涼意，在指尖洇開。片晌，裴策終于道：“不哭，只是噩夢，醒了便好。”

江音晚心里卻知，那恐怕不是噩夢這樣簡單。

上回夢醒后，也以為只是夢魘，卻在一段時日后看到了夢中的鸚鵡。彼時心如麻，因擔憂夢中父親的死訊也在現實應驗，懷的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想法，一時未及深思。

如今，卻不得不去思忖，這夢，究竟是何來由，又有何用意？

江音晚神飄忽迷惘，裴策見如此，只當還陷在噩夢里，輕輕將頰側沾的幾縷鬢發捋開，聲音放得愈加低緩：“別怕，已經沒事了。”

瑩然微芒里，江音晚的目如破碎的琉璃，慢慢聚起來，凝在眼前的清貴俊容，良久，點一點頭。

裴策稍稍安心，神仍是寒的。翻坐起，面向外間，冷聲吩咐：“傳太醫。”

江音晚的子一貫是羅程居在照料，羅太醫是裴策在太醫署的可用之人。然而江音晚夢魘反復不見好，裴策只斥他一句庸醫。

略作思忖，裴策又補充道：“將吳太醫一并傳來。”

吳太醫亦是裴策可信的人。不同于羅太醫常年為后宮嬪妃公主調理、于婦之科，吳太醫資歷更老，曾服侍先帝，所擅亦更雜。

素苓躬立于珠簾外。一幕珠簾，長垂至地。顆顆白珍珠潔潤澤，間以晶瑩剔的紅瑪瑙，映著里間夜明珠的，如一簾幻夢。

寢屋深的拔步床上，帷幔重重，約可見太子坐起的清謖影投于其上。素苓正行禮應喏，又聽那羅帳里，怯怯的嗓音響起：“殿下，我已經沒事了，就不必勞煩太醫了。”

素苓作頓住。在等太子發話，心里卻知道，最終恐怕還是依姑娘的。

裴策轉頭，低眸看向江音晚，略蹙了眉，道：“太醫來看過更穩妥些，聽話。”

江音晚的荑從被衾里探出來，輕輕攥住了裴策的袖，晃了一晃。裴策面沉如水，不為所。

江音晚知道，自己的夢境應當不是病癥，并非太醫所能醫治。然而請了太醫來，描述癥狀、切脈診斷后，太醫總要開藥，甚至提過針灸。

且夜已深，這般興師眾，非所愿。

覷著裴策神，不敢再勸，而是默默攥著他的袖擺，扁了扁，小聲嘟囔了一句：“可是我現下又有些困乏了。”

四下寂靜，裴策自然聽清了。傳喚太醫本就是為了讓能夠安眠，此時若再折騰，教走了困，反而不妥。

裴策輕輕順著鋪陳于枕上的青，低低道：“那便睡吧，孤陪著你，不必害怕。明早再太醫過來。”

江音晚綿弱地“噢”一聲，闔上了眼。芙蕖雙頰在繾綣暈下，細膩如玉脂。裴策指腹挲了一會兒，俯首輕輕在鬢際淚痕上印下一吻，復躺下，將人擁在懷里。

月門落地罩，珠簾靜垂，素苓早已不見了影。

江音晚實則并無困意，重新枕在這片溫熱膛上，的張僵竟更甚從前。

不知裴策是否注意到了這點，他在暗夜里的神愈顯沉凜，卻終究沒再問什麼。

只是一下一下懶懶拍搭著江音晚的削肩，直到懷中人慢慢放松了脊背，灑在他襟前的薄薄氣息最終變得徐緩綿長。

翌日一早，江音晚醒來時，枕邊已空，連殘存的余溫都無，裴策已離去許久。

秋嬤嬤聽到坐起的靜，趕忙腳步輕輕，半掀帷幔，看到江音晚一古香緞提花寢，擁著被衾坐在床帳，長睫半垂著，怔忡向側太子躺過的位置，似有些悵惘愁緒。

說起來，按妃妾侍寢的規矩，應當是夫主寢于里側，子在外側，方便隨時下榻端茶遞水地伺候。然而歸瀾院中，雖裴策留宿次數不多，但每回都是反過來的。

秋嬤嬤試探著喚了一聲：“姑娘？”

江音晚抬眸，蘊出一個溫淺的笑：“嬤嬤，眼下是什麼時辰？”仿佛方才的淡淡愁思，只是睡眼惺忪，教秋嬤嬤錯認。

秋嬤嬤收斂了思緒，也敦和地笑著回答：“姑娘，辰時過半了。兩位太醫已在前院偏廳候著。”

江音晚微愣，未料裴策果真一大早就把太醫請來，有些著急道：“那我得快些梳洗，別讓太醫們久等。”

秋嬤嬤向外間打了個手勢，便有兩列捧著金玉盞、琉璃盆的婢魚貫，瀲兒和素苓有條不紊地服侍梳洗。

夢魘本算不得大事，二位太醫卻皆不敢隨意對待。尤其羅太醫，知道姑娘的夢魘乃舊癥復發，太子傳喚吳太醫一并過來，已是對他不滿，便更加謹慎。

然而二人一同診脈后，除了探知姑娘中氣不足、質虛寒之外，并不能尋出夢魘的確切緣由，只能依所述癥狀開方，且叮囑江音晚需注重保養神、舒暢心懷。

秋嬤嬤和瀲兒都覺得姑娘的夢魘多半是心病，皆盡力想法子，哄姑娘開懷。然而們也明白，姑娘被囿于一宅之中，縱使這偌大的府邸，景致華奢，僅供一人起居游覽，時日長久，亦會覺得乏悶。

雪霽天晴，庭院中積雪未掃，僅清出供人通行的狹長走道，青磚蜿蜒，映著一片輕白積素。

江音晚倚在窗下的人榻上了一會兒，忽而自語般道：“我想到庭院里走走。”

秋嬤嬤尚不明白緣由，預備人服侍江音晚換厚實，扶著走走也好。瀲兒卻知道江音晚一貫的喜好，半蹲在人榻前，聲勸阻。

“姑娘，奴婢知道您喜歡踩在積雪上行走，可您也該當心，若是摔著、凍著可怎麼好？”

江音晚著庭院皚雪，漠漠復雰雰，如一地碎瓊玉塵。眸中依稀又是十年前的景，那個白年走在的前，周氣度如籠在遠峰渺霧中。

腳下寒簌簌，大紅羽紗面狐氅曳過滿地瓊芳，羊皮小靴一點點浸上涼意，卻分毫不覺，眼里只有那道清雋背影。

自弱，冬日里更是多病，一病就要喝很苦的藥，要被拘在屋子里，本一點也不喜歡冬天。

驀然的轉變，始于六歲那一年，自此喜歡上行于未掃的積雪。其中緣由，從無人知。

瀲兒還在緩聲哄勸：“姑娘若想出去走走，不妨等過幾日。昨日殿下見您畫了梅花，今日便吩咐，在宅中辟出一個園子，遍栽紅梅。不如待梅樹移植完畢，您去園中逛逛。”

江音晚將視線從菱花檻窗外收回來，落于瀲兒面上。余里，是人榻上鋪陳的綺麗擺。百迭上縐褶細細，褶間半掩栩栩雀鳥。裴策為準備的，總是這樣的繡紋居多。

蜷長眼睫斂住緒，江音晚彎起，出婉笑靨。想起裴策曾道，把瀲兒帶回邊，是因為說想跟瀲兒學做核桃。

自然能察覺到，秋嬤嬤和瀲兒對自己的關切，倒不如尋些事做，以免們總擔心自己悶壞了。于是聲開口：“瀲兒，我記得你從前做核桃很好吃，如今閑來無事，不如教教我？”

瀲兒微怔。倒是秋嬤嬤先出聲勸阻：“這如何能使得？若殿下知道，恐怕要怪罪奴婢們照顧不周。”

江音晚朝秋嬤嬤安地淺笑：“不會的，殿下愿意讓我做的。”唔，覺得裴策是有這個意思。

秋嬤嬤頗為懷疑地看著江音晚，覺得姑娘或許哪里會錯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