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活著的時候,同僚們給他一個膾炙人口的綽號:“兩全尚書”。
所有的年輕后生都復制他的人生。
他年家貧,由寡母養長大,卻不改青云志向。二十多歲新婚便了鰥夫,妻子富貴卻病弱,留給他萬貫家財。他苦讀三年,一朝進京赴考,拔得頭名狀元。其后娶主考恩師之,步步青云,最終至禮部尚書。妻子溫賢惠,生下一,教養得當,出落得亭亭玉立。寡母一直獨居家鄉,年六十而故,他為朝務所絆,未能侍奉在側,追悔悲痛乃至暈厥,皇帝下旨夸贊他孝義。
他在朝二十年,期間風云變幻,樓起樓塌,只有他始終屹立不倒。人們說,他總能在紛的世態中選到那個最能兩全無害的選項。
一切的終點,是在他四十六歲那年。
同窗好友因得罪上,被誣下獄,滿門發配邊疆。待字閨中的兒與好友之子自青梅竹馬,原本兩家有意結親,因著此事,只得做罷。
他早察覺好友鋒芒過,便審時度勢,為兒訂下了一門新的親事,以示與老友劃清界限。
兒淡淡地應了,并未說什麼。
妻子沉迷修佛,深居簡出,夫妻已是甚見面,更不提促膝相談。
他在帽兒街養了個外室,頗為知識趣,聽了此事,對他大加恭維,說朝中這樣多的臣子,無一個如他這般有先見之明,當機立斷之智,不愧是“兩全尚書”。
直到那一日,噩耗傳來,好友之子在發配路上私逃,被兵擊殺,與他一同被殺的,還有自己的兒。
原來兒與好友之子早已私定終,約定兩人一同私奔。
兒被刀刺死的時候,腹中已有形的胎兒。
他悲痛若狂,沖佛堂質問妻子,是否早已知道真相,為何不告訴他,為何兒要瞞著他與人私奔。
如果兒告訴他真相,他一定會想辦法的,至不會讓兒落得這樣的下場。
妻子流著眼淚給他一封書信。
他展開信紙,上面寫著:
父親,你從來不會站在任何人那一邊,你只站在你自己那一邊。
隨后,妻子拿出一封和離書。
他震驚莫名。他一直以為,妻子與他疏離,專心禮佛,是因為他在外面有了其他人的緣故。
但妻子否認了。
說,從很多年前開始,就已無法忍他的。
原來從前的妻賢孝,全是假象。
他失魂落魄地離開家,往那外室的居所去了,卻正上外室卷了所有錢款,和門口香藥鋪掌柜私奔。
這一對狗男以為他家中出了事,這幾日必不得空,所以趁此機會腳底抹油,卻不料被他抓了個正著。
他悲怒加,失了常,命人活活打死了那掌柜,又把那外室吊起來打,問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對頗有意,也一向婉轉承歡。他養了十年,甚至打算養一輩子。
那外室看一眼自己相好的尸,從發間拔下一只珊瑚紅篦,擲在他面前。
“像你這樣的人,哪有半分真心?”
他渾發冷。
最初看上這外室,就是因為長得有幾分像那紅篦最初的主人。他喜歡拿著舊,在銅鏡之前,為梳理一頭黑發,仿佛回到許多年前。
他抖著撿起那珊瑚紅篦,篦齒狠狠地刺進了手心。
忽然就想起了那人。
一紅,黑發被大風高高吹起,面容蒼白而冷冽。
說:
“蕭郎,你信我,我只要活著,一定會回來找你。”
然而,回來的時候,他正在和另一名子親。
其后數十年,他總疑心,或許甘華會在什麼時候突然在他面前出現。但事實是,他再未見過。
他恨過自己的母親。母親去世時他故意不在旁,其后裝作哀毀骨立,不過是給皇帝看的一場大戲罷了。
他娶妻是為仕途安穩。妻子出高貴,也算溫和,但頗有自己的骨氣。他和本說不到一,只能相敬如賓。
兒是他的驕傲,他想著要把兒養一個獨立、得的大家閨秀,嫁一個出顯赫的俊才。決不能像當初的甘華那樣,分明是出高貴的仙子,卻上了個低賤的凡人。但他的防微杜漸終究趕不上命運的安排,兒從來與他不親,看他的神像是陌生人。
是的,也許他終究只識得維護世人眼中的太平安穩,卻沒明白過,如何一個人。
常年的宴飲與埋頭案牘拖垮了他的,他在驚怒之中死于心絞痛。
人們說他是被外室給氣死的,也有說是被兒氣死的,還有說是被妻子毒殺的。他的門生故舊對他的死因諱莫若深。他對社稷并無顯著貢獻,與同僚皆是泛泛之,最為人贊賞的就是沽名釣譽與明哲保。
其后多年,不再有人想起他。
他死后,鬼魂飄至冥司,判詢問他,可有未了之愿,他沒了言語。
還說什麼未了之愿?他這一生,仿佛從未稱心如意過。
判大驚,說他這分明是旁人求也求不來的好運道,除了最后的死狀不大面,整個兒可以說是完的人生。
他被其他的鬼魂推搡著走向奈何橋,孟婆為他捧上一碗孟婆湯。
他捧著孟婆湯問:
“下一世,我會是什麼樣子?”
孟婆問:“你想變什麼樣子?”
他怔住了。
再來一遍,又有什麼意思?
他放下了孟婆湯。
“我不想投胎。”
孟婆愣了一會兒,來了判:
“這個人,心愿未了,不肯投胎。”
判驚訝地問他:.七
“你想為‘窨者’嗎?”
他茫然:
“什麼是‘窨者’?”
“孤魂野鬼,心有執念,不肯忘卻前,只好帶著前世記憶投胎,是為‘窨者’。窨者出生奇丑無比,窨者貌丑而啞,一世無親,口不能言,瞳孔之中帶三星紅芒,代表一生只能說三句話,說完便死。”
他漠然沉思片刻:
“這麼慘的人生,為什麼還要過?”
“窨者遁出三界虛空,一眼便能看穿過去未來,知曉時間背后的涵義。一生三句誅心真言,每一句,都能真。”
他渾一震:
“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可以看清我的一生?”
判出森森白牙,沖他意味不明地一笑:
“人一生中,會作出無數選擇。了窨者,你就能看見,在你人生所有的岔路上,倘若選了不同的路,會是怎樣的結局。正是因為你看穿了全部的可能,才能選擇其中一種,固定在你所的時空。”
“所有的結局?”
“所有的結局。”
他不說話了,眸中跳躍著火焰。那是他活著的時候,許多年未曾經歷過的。
投胎為“窨者”的那一瞬間,他看見了自己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看到了蕭淳一生全部可能的結局。
幾乎每一個結局,都是一樣的絕和孤苦。
只有一個不同。
只有那一個結局里,他沒有花娘子的,而是等到了甘華,和了婚。他們起初過得很苦,逃避著天界的追捕,但彼此從未有過懷疑和背叛。他在每一個早晨為梳頭,為描眉。他們生兒育,心著心,從未有過間隙。
他們逃了數十年。凡人命短,他白發蒼蒼的時候,仍然雪花容。但待他如初。
他死在懷里,死前握著的手,對說:
“甘華,我愿化一面銅鏡,常伴你旁,為你,照見你自己。”
窨者的雙目之中,淚珠滾滾流下。
他終于看清了自己,知道了自己的未了之愿究竟是什麼。
窨者從爛泥堆里站起,丑陋的面容仰起對著天際。
很久以后的某一日,他在路邊盜食,險些被人打死。路過的馬車中,終于探出了一張若天仙的容。
紅輕啟:
“那丑孩子,也太可憐了。饒他一命吧。”
不知道,他為了此刻,等待了多年。
北辰自地府而來,終于趕上了送甘華一程。
紅的龍族公主靜靜立在往生池畔,面容平靜,無喜無悲。
“師兄,你拿到了麼?”
北辰點點頭,手托出一顆魂珠。
“蕭淳……那窨者的記憶,都在此中了。”他甘華之托,親自走了一趟地府,只為完這一個心愿。
“他雖可恨,也確是可憐。”
甘華看了看天,下界的時辰馬上就要到了。
手指微微發,緩緩靠近那魂珠。魂珠,就能看到那人的一切。
指尖停在了離魂珠只有一寸的地方。
甘華沉默地著它。
良久,收回了手,輕輕嘆了口氣。
“師兄,把它還地府吧。我不想看了。”
北辰一愣。
往生池水粼粼,白蓮靜靜綻放。
“都過去了。”
“今后,我要活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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