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夢觀前事,浮名悟此。
財神春花凡間劫數已盡,塵緣已了,自該回返天庭。好幾個小仙娥親眼所見,從回瀾池里淋淋地爬出來的時候,哭得聲嘶力竭,扼發捶心,久久難以止息。
不過,好歹是順利應劫,道心無虞,才能重列仙班。被財帛星君接回寶蟠宮后,春花連著閉關七日,拒不見人。
福祿壽喜并月老、司命幾個老神仙議論了很久,說從前也常有下凡歷劫的神仙,過不去心里的坎。譬如織想丈夫孩子,想了六十來年,丈夫孩子都作古了,還想他作甚?又譬如呂賓歷劫回天界后,哭著喊著要回凡間找媳婦兒,蹲在回瀾池畔日日抹淚,可凡間才過了三年,媳婦兒就改嫁了。
所以說,時間一長,還有什麼過不去的?
春花歷劫的本子是出自司命之手,他將脯拍得震天響,小春花那心態比靈霄寶殿的龍椅還穩,區區二十多年人世俗,沒有放不下的。
果然,到了第十天,春花出關了。
為師長,趙不平訓誨道:
“你這次下凡歷劫,可有所悟?”
春花默然良久,道:
“徒兒悔悟了兩件錯事。”
“說來聽聽。”
“一是,不可弄人心。人之,有時浮淺,有時刻骨,但不論哪種,都不應被輕視踐踏。徒兒從前以為是無用無謂之,搬弄機巧,還當助他人解是修德福報,實在自以為是。此次歷劫,徒兒不冤。”
“那第二呢?”
“二是,錢財非惡,但人心不足,便是徒兒自己,也未能幸免。仙并非一勞永逸的青云進階,需將初心時時取出自警,勤加拂拭,方能不忘。”
趙不平面微笑,輕輕頷首。
“那你這次,可有所得?”
春花怔了怔:
“并無所得。”
“哦?”
趙不平深深看一眼。
春花白貓孟極茸茸的后腦勺,慢吞吞一笑:
“若真說有什麼所得,那就是……”
“徒兒今后,還是戒酒吧。”
對于財神春花回返天界這件事,天庭上下大小神仙們都是歡喜的。小仙娥們的新奇胭脂水又有了供應,老神仙們又有了牌友。天河里的蓮蓬了,春花領著幾百個金子玉石,把蓮蓬都采下來,剝好盛在玉碗里,在南天門外擺了個攤兒售賣,一塊靈石一碗,大歡迎,一時將南天門得水泄不通。
不消兩天,春花就咂出這里頭的妙來了。這般吆五喝六,大張旗鼓,還四流竄,竟然都沒人管。
簡直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
老壽星和司命星君路過南天門,也花了兩塊靈石,各買了碗蓮子當零兒吃。
老壽星不無憂慮地對春花道:
“你就不怕,天衢圣君回來,秋后算賬麼?”
春花一邊點著靈石,一邊道:
“等他回來,我早收攤兒了。”
“咳咳,小春花,我聽說,你與天衢圣君在凡間,很有些因緣……你就不怕,見了他尷尬麼?”
春花停住了作,認真想了想,又咧開:
“我臉皮有多厚,您還不知道麼?只要我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老壽星與司命星君對視一眼,各自心里突突了一下。
老壽星把司命拉到一旁,低聲問:“好像還不知道那‘黃粱夢’的后癥啊。”
司命的眼睛也有些發直:
“‘黃粱夢’只是令人忘,不是忘事。凡間種種,如今在心中,就像是聽別人講述的一段往事,雖巨細靡,卻毫無。瞧這般歡歡樂樂的,和下凡之前也沒什麼區別,這豈不是最好的結局麼?”
“可是……”
“不如此,難道盼著和呂賓那般要死要活?萬一再扯著那兩位神君中的哪一位,非要上雷鏡臺,可怎麼好?”
老壽星嘆了口氣:
“還是你深謀遠慮啊。”
“那是自然。”
“這一樁葫蘆案,難道就這麼過去了?”
“不如此,還能如何?”
天界的時時而宛轉,時而周折,但大是平淡如水的。春花后來倒是嘗試向師父打聽過天衢圣君與北辰元君兩位的境況,卻被趙不平兜頭教訓了一頓。
“兩位神君一個鐵面無私,懲除惡,一個修橋鋪路,扶弱濟貧,在凡間做的都是造福萬民的大事,自然是要長命百歲,壽終正寢,才會重登仙界的。屆時他們功德圓滿,修為境界更上一層,也是意料中事。你一個低階小仙,還是管好自己的修為要!”
“駕云的功夫,學得怎麼樣了?”
春花被罵得一個激靈,又從云頭上一跟頭栽了下來,幸好孟極早有準備,猱一躍,將馱了下來。
趙不平扶著額頭嘆氣:
“你這點修為,什麼時候才能接掌為師的星位?”
春花吐了吐舌頭,嬉皮笑臉道:
“師父,我都不急,您急個什麼?”
趙不平在后腦勺上重重敲了一記,卻也是無可奈何。
日子一天天過去,那些凡間的紛擾人事,淡忘得極快。誰殺了誰,又是誰想念誰,這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實在懶得關心。
還是吃茶聽戲,麻將打雙陸來得有意思。
這日,趁著趙不平在清點他的凡間好,春花又領著孟極,下凡聽戲去也。
撥開進步了不的云頭,揀了個燈火最繁華之,降了下去。
果然是一座富麗堂皇的戲臺,臺下人頭攢,張燈結彩,更有許多糕點果品一溜兒擺開,來往的百姓都可隨手取用。
臺上錦服,竹聲聲,唱的是一折《幽媾》,書生進京趕考,路宿荒園,拾畫室,他夢中娘的鬼魂便前來與他相會,端的是一折喜劇。
湊熱鬧最不了,春花一手抱著還在打呼嚕的白貓,進戲臺底下的看客中,另一手扯過一位大嬸,笑呵呵地問:
“這是誰家的堂會,好大的氣派!”
大嬸上下打量,仍是著一櫻草半臂襦,頭頂元寶髻,腰垂茜帶長及地面,乍一看和普通的殷實人家小姐別無二致。:
“姑娘不是本地人吧?咱們這兒的首富花大善人新得了一對兒龍胎,這才做了三天三夜的堂會,與民同樂呢。”大嬸一遍吃著一塊綠豆糕,一邊嘆,“花大善人樂善好施,聽說與京里哪位高大人還沾著幾分親,卻從不仗勢欺人,咱們遠近的街坊都來恭祝他大喜,盼他福壽雙全呢!”
春花將手搭了個涼棚,往戲臺的另一側遠眺,果然見一個青年男子,左右各抱了個襁褓,一旁是個珠翠滿頭的娘子,手中端著酒杯,正在敬酒。
“那位便是花大善人吧?”指著那中年男子。
大嬸擺擺手:“那位娘子才是花大善人呢!”
春花怔了怔,拍手大笑:“好哇,凡間子都如此爭氣了麼?”
大嬸飲過酒的臉頰紅通通地,忍不住多說了兩句:
“這位花大善人,祖上也不姓花。聽說是兩家大姓聯姻,只得了這麼一個兒,寶貝得不得了,既不肯隨父姓,又不肯隨母姓,索便姓花。這下,兩家倒都同意了,您說奇不奇怪?”
春花對這些冠姓析產之事不興趣。搖頭晃腦地聽了一會兒戲,目突然被主位上一個影吸引。
“大嬸,那是何人?”
那人青青巾,須發皆白,看上去沒有一百也有九十了,偏偏脊背還得年人一樣筆直,頗有些仙風道骨的樣子。他似乎在座中輩分最高,余人都端起酒杯,紛紛向他敬酒。
春花離得遠,只看見個背影,耳聽那大嬸道:
“這老人家,從前沒見過啊。莫非……是花大善人那位當大的長輩?”
大嬸口中喃喃有聲:“祖父的父親是曾祖父,曾祖父的妹子是曾姑祖母,曾姑祖母的丈夫該是……曾姑祖父?”
春花遙著那一大家子,大約是五代同堂,其樂融融的樣子,倏地生出一艷羨來。
大嬸還在掰著手指頭算輩分,戲臺上,唱腔倏然纏綿起來,有幾個艷詞兒蹦出來,看客們齊齊發出高的好聲。
那青白發人似有所覺,陡然轉,向戲臺下看了過來。
春花不由得屏息,想看看那人的長相,手上卻突然一痛。
孟極在手上不輕不重地撓了一下,掉頭扎進一盤甜米糕里去了。
春花叱了一聲,連忙去抓那丟人現眼的白貓,靈臺上卻猛然被叩響了一聲,有仙訣傳到。
一啟開,便是趙不平那恨鐵不鋼的怒斥:
“春花丫頭,你又跑到哪里去了?”
春花與孟極頓時都僵住,互視了一眼。
又聽那仙訣繼續道:
“東海水君壽辰,你帶著孟極,替為師去送一趟賀禮罷。”
春花干笑兩聲,了個仙訣回去:“師父,東海水君壽辰,你自己為何不去?”
不過瞬息,有仙訣回來:“為師與那東海水君頗有些過節,不想見他。”
春花嘆了口氣,心道:師父,你細想想,我與東海水君家的過節,難道不比你還深麼?
不過,有事弟子服其勞,就替師父走這一趟又如何?
遠的酒席上,忽然吵嚷起來。半空中,似有青影如鶴飛來。
但春花已無暇細看。尚有流連地嘆了一聲,抱了孟極,輕拂袂,一人一貓,瞬間便如江上云霧,消失不見了。
肩接踵的人群中,方才與談的大嬸被人一把扯住追問,只好懵然道:
“啊?那抱貓的喜慶姑娘麼?剛才還在,怎地一轉眼,就不見了呢?”
“啊呀,莫不是天上的神仙,還是地下的幽魂?”
戲臺上,涂白了臉的書生正歡歡喜喜將怯的鬼迎進門,前腔恰唱到:
月明如乍,問今夕何年星漢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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