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的爹在世的時候,親口說過,住在方家巷子的,都是不求上進且不事生產的、沒用的窮鬼。
老爹生病之前,家里就已經開始敗落了。好像是老爹接了個大的營造生意,給辦砸了,把前頭幾十年掙來的家產都賠進去了。老爹的病耗盡了家里最后一點積蓄,他死后,娘和阿九連城里一茬邊角舊房都住不起了,于是,只能流落到方家巷子去居住。
但阿九一直記得,他不是生來就窮困潦倒的。他小時候過過好日子,那時老爹在營造行里有名,有排場,家里送禮的叔伯往來如流水,鴿子蛋大的珍珠也扔給阿九當過彈珠玩兒。
阿九在工地上忙了一天,一直到日暮西沉,才拖著疲憊的軀往家走。
這是三個月來,阿九找到的第一份正經差事。要不是他死鬼老爹和工頭老鄭有幾年,這好事不到他頭上。
工事的地主是個舍得花錢的主兒,大過年的也不停工。說是修整別院,挖了數十丈寬的大池子,底下全部要鋪滿黔地特產的寒青玉石,等夏天暑熱的時候浸涼池。阿九小時候聽他爹說過,這種寒青玉石極其稀有,三寸見方的一小塊就能賣出普通人家一年的口糧。玉石夏日清涼,冬日卻格外冰冷,拿在手上,寒氣蹭蹭地往心里躥。
手抖的人是不能干泥瓦的。尤其鋪池底是個技活兒,講究嚴合,那玉石薄脆,一個不留意磕了個角,整塊就不能用了。幸好阿九小時候跟著他爹干過幾年,手上還有些工夫。
阿九里哼著小曲兒,晃晃悠悠地穿過菜市街。兜里銅錢隨著步伐叮咚撞,愉快得像他此刻的心。今天掙了五十文,明天再掙五十文,一個月便是一千五百文,一年下來扣掉吃穿住用,給娘請個好大夫,還能省下一兩銀。好好干三年,就能離開方家巷子,住回城里去了。
剛過完年,人們仿佛徹底忘卻了上一年的困苦辛勞,信心滿滿地期待著好的新一年,連吆喝聲都攢著勁兒。
賣凍梨的大嬸兒平日是看不上他這掃帚星的,今日突然看他順眼,喊了一聲:
“阿九,買幾個梨回去給你娘煲點湯,說不定眼睛就好了呢。”
阿九神黯了黯。自從爹死了以后,他娘日日繡活兒,早早地就把眼睛熬瞎了。但每日還是黑繡,知道這個兒子靠自己是養活不了自己的。
可是今天不一樣了,今天阿九掙錢了。
他掏出幾枚銅錢:“來兩個梨。”
后,驀地叱聲大起,不知誰家郎縱馬狂奔經過此地,街面上百姓紛紛向兩側退散。
阿九連忙向側邊閃躲,手肘撞上一細細的支木。本該深土的木不知為何,一就倒了。呼啦一聲,頂上遮棚歪下一角,立時崩了半截,積雪、冰水混著碎石瓦塊轟隆隆下來。
猛地鈍痛襲來,阿九“嘶”了一聲,捂住手臂,跪倒在泥水里。
有銳利的石塊砸在他臂上,也不知骨頭是碎了還是折了。
旁邊的人比他得更慘,街鋪的屋頂塌了一角,把底下的蛋、凍梨攤子都砸了個稀爛。
賣凍梨的大嬸和賣蛋的大爺沖上來,一左一右地揪住阿九不撒手:“賠錢!”
“你這個掃把星,真是名不虛傳啊!早知道就不招呼你來買梨了,我的凍梨啊!”
錦策馬的郎早就跑得遠了。
阿九疼得額頭上沁出汗來,寒風仿佛從手臂的創口吹了進去,把全的都凍住了。
他只得把兜里的五十文掏出來:“只有這麼多了。”
進屋的時候,阿九聽到娘在喚他。
“九兒啊,昨個兒財神娘娘顯靈了。我在門里撿的,你看看有多?”
手里被塞進一塊。屋里沒點燈,他湊到窗口,就著月仔細一看,是一張畫著圖的紙片半包著一顆指甲蓋兒大的小銀疙瘩。
他把那小紙片隨手一扔,把銀疙瘩揣進兜里。
娘聽不見他回應,又問:“九兒啊,今兒個上工順利不?沒人欺負你吧?”
“有鄭叔在,誰會欺負我?”
“哦。”娘頓了一頓,“結工錢了嗎?”
“結了。”
“多?”
阿九在黑暗中捂著浸了的手臂,冷冷地說:
“沒數。我沒忍住,又賭了。”
“……”娘再不做聲了。
阿九覺得屋里比屋外更冷,一腳把門踹開,走了出去。
方家巷子的夜依舊是孤苦而清冷的,家家戶戶都在嘆氣。剛過去的新年歡樂與他們無關。
一只野貓腸轆轆地跟在阿九后,阿九回頭踹了它一腳。它喵嗚了一聲,竄進不知誰家園子里幾尺高的雪堆,不見了。
阿九模模糊糊地想,手傷這樣,鄭叔那里的活兒是干不了。……還是得去賭坊試一試,別的地方,太慢了。再弄不到錢,娘的眼睛就再也治不好了。
主城西門有宵,得繞道南門才能進城。阿九抄的是近道,需要穿過一片葬崗。他哆哆嗦嗦地穿過幾歪歪斜斜的白幡,躲過地上幾個人形雪堆,忽地聽到一聲不該有的響。
阿九嚇得魂飛魄散,腳下一,滾倒在一個破石碑后頭,不敢了。
倉皇雜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驀地止住了。
阿九屏住呼吸,從石碑后往外看了一眼,頭皮一炸。
一個長發蓬的人……也許是鬼……趴跪在雪地上,叩頭如搗蒜,口里還絮絮哭訴什麼。
更令阿九驚恐的是,人對面的半空中,漂浮著一個灰人,寬大的灰袍下竟然沒有腳!
他們離得不算近,阿九斷斷續續聽到“殺人”、“孩子”、“春花”,其余的便聽不真切了。
那灰人近了些,惻惻說了什麼。人嚇得渾抖,大聲喊:“不是我!”
一奇香在寒意中彌漫開來,人忽然僵住不了。過了一會兒,緩緩爬起來,仿佛變了一個人一般,朝灰人恭謹地行了一禮。
阿九脊背上出了一層冷汗。
那香氣繼續擴散如幽微線,竄鼻息,阿九只覺得渾一,意識仿佛被一魚鉤從天靈蓋勾了半截出來,卻被頸后的什麼東西卡住了,進退不得。
已經僵,像一截木樁一般,倒了下來。
那灰人反應如電,瞬息飄到眼前。灰袍領口上的臉龐正對上阿九的鼻尖。
這時候,月亮出來了。
月穿過層層迷霧,撒滿雪地,也照亮了灰人的臉。這是一張小而尖的臉,眼如綠豆,口鼻突出,面上雜地叢生著奇怪的發,不似人臉,倒像是某種悉的臉。
臉突然一咧,出上下四顆尖長的門牙,聲音尖細得令人汗倒豎:
“螻蟻。”
嚙齒大張,一口咬進阿九的脖頸。鮮紅的如箭噴出。
阿九看到的最后圖景,是灰人口料上繡著的一朵三瓣祥云。
幸好,他口袋里還有一塊碎銀子,死的時候,不全然是個一無所有的窮鬼。
浮漚夢幻,百年能幾幾。薄霧再掠過的時候,葬崗上依舊只剩幾白幡招搖,人、鬼、妖,俱已無蹤。
吳王府,墨云軒。
吳王藺熙寬厚,好樂,喜排場,也從未聽過什麼盤剝百姓的事,他是先帝最寵的弟弟,荒年能為江南要下免稅的文牒,什麼水利、開埠的好事業總能的上他。在他治下,百姓爭相從商,百業興隆,許多江南百姓甚至只知有吳王,不知有天子。
藺長思進來的時候,吳王正在看一張封地輿圖。他抬起頭,端詳了一下兒子的臉。
“晚上的藥服了麼?”
藺長思回道:“服過了。”
吳王展:“那便好。”他手指著輿圖中一點,“長思,來替父王看看,此風景如何?”
藺長思卻不。
“父王,晚間來請脈的,怎麼不是許大夫?”
吳王神一凝,放下輿圖道:
“劉大夫是梁家藥鋪新請的首席,幾年前剛從太醫院退下來。有他替你調理,父王也放心些。”
“王府的藥材向來是春花藥鋪供應,請脈也該是許大夫來請。”
吳王默了一默:
“王府的藥材專供,父王已轉給梁家了。這是小事,沒來得及同你提。”
“父王知道,你和你母妃偏心長孫春花那丫頭。這些年,父王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一切都要以你的為重。”
藺長思倏然抬頭,仿佛想從父王的神中窺探出什麼。
“父王近日心緒頗不寧靜……若有煩憂,不妨說給兒子聽聽,也有個商量。”
吳王低低嘆了一聲,卻并不回答。良久,他再度攤開輿圖:
“長思,你看此如何?”
藺長思湊過去,勉強辨認出汴陵江和沿岸四鎮,再細的就辨認不出來了。
“這是……汴陵城西?”
“不錯,此兩水并一山,是一塊風水寶地。父王有心在此山上修一座別院,正著梁家的營造工坊繪圖紙。”
藺長思一怔:“汴陵城中的營造生意,向來不是尋家居首麼?”
吳王道:“尋仁瑞這后生還是太年輕,近來的幾件事他辦得不行。梁遠昌活得歲數長,還算是個老可靠的。”
“如今王府住著甚好,為何又要建別院?”藺長思皺起眉,“父王,近來朝中頗有議論,還有幾個史聯合參咱們王府揮霍無度,奢靡鋪張。陛下雖念著叔侄面未置可否,但終究……時絀舉贏,非是明智之舉。”
吳王的目從輿圖上抬起來:
“父王年歲已高,近來常世事無常,邁心衰。建別院在此,是希給你留一個山清水秀的休養之所。將來你若有了喜歡的姑娘,只要不是那長孫春花,便隨心意娶了,一同居住在別院,長命安樂,豈不妙哉?”
“父王……”
吳王出一只手,制止他接下來的規勸:“父王這一生,從無爭權之心。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們母子的平安喜樂。”他是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錦華服遮掩不住虛耗和衰弱,平日仁厚和善的神中竟多了一迫切。
藺長思話到邊,卻不知如何說。他自年時生了一場大病,父王母妃便為他四求醫告卜,百般溺。這世上,唯獨沒有資格苛責吳王靡費的,就是他了。
只是父母之,非要以無盡來現麼?
他嘆了口氣,再說什麼,腦子驟然清脆一響,仿佛有一弦在他腦海里崩斷了。
他從不知道這弦的存在,但崩斷的時候,便好像全的生氣都就著弦散去了勁道。藺長思像個被水沖垮的泥人兒,倒了下去。
失去意識之前,耳邊是父王狂的嘶吼:
“道尊!快請道尊!”
與此同時,書房中伏案看賬的長孫春花被噼啪開的燭花嚇了一跳。突如其來的心慌讓有些不知所措。
站起,活一下僵的肩頸,推開了窗。
慘白的月早已被濃重的烏云遮住,遠,仍有無盡的黑云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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