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溪鎮,涯石山。
山風鉆過山澗,嗚咽的拂過墓碑前的青松,過樹梢斑駁的落下。
顧秋花讓衛平彥擱了肩上挑的籮筐。
環看了一眼周圍,四月清明時才除的草,時值秋日,這一倒是沒什麼草木,顧昭幾人拿著鐮刀鋤頭,還是好好的整了整多余的枯草,聊表心意。
待忙完了,顧秋花將籮筐中準備的貢品,一一端出,在墓碑前擺好,一邊斟酒,一邊絮叨道。
“也不回來看看,咱們家平彥爭氣,現在是舉人老爺了,今兒啊,有人和我一起來看你了,你瞧瞧,保準你嚇一大跳。”
顧秋花拉過籠罩在一片樹影下的小貍,“來,和你大哥說說話。”
小貍抬起頭,目瞧著這墓碑,黑黢黢的眼里有淚水蓄起,他尖利的牙咬住了下,拼命的不讓淚水落下。
過了這麼多年了,瞧這冰冷冷的墓碑,它還是控制不住的心里難。
想要將自己小小的一團,挖一條小道,著那埋在土里的棺槨,白日去捕食,夜里修行,偶爾和大哥說說話,就當,就當它大哥還在,只是他累了,一時要休息罷了。
“傻孩子。”顧秋花蹲了下來,一把擁住小貍,寬道。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只是你大哥走得早了些,你還有我和平彥呢,別這樣,你大哥瞧到了也不好。”
“我知道的大嫂。”小貍抬袖了淚,“大哥都不來看我,是不是怨我了?”
“他有什麼好怨你的?”顧秋花沒好氣,“他這是三生有幸能有你這個弟弟。”
“又給他討媳婦,又幫他帶孩子的,哪家小叔子這麼心?得他!”
顧秋花掰著手指頭數,故意說得夸張,小貍被逗得一樂,頓時顧不上傷了。
怕顧秋花誤會,他連忙解釋,道,“大嫂莫要怪大哥,大哥也一直以為我就是一只小貓,我拐你那事……那事他不知道的。”
“我知道,我知道。”顧秋花拍了拍小貍,安道,“咱們說了,不提這事了。”
那廂,顧昭掌心攏過香頭,瞬間,香火被點燃,上頭有猩紅的點,將這一扎的香遞出,每人分了三。
顧秋花接過香,裊裊青煙騰空,過青煙,看向青松下的墓碑,半晌后嘆了一聲。
“你大哥哪里是只不來看你啊,他心狠著呢,這幾年也不曾回來看過我和平彥,年年燒東西下去,收的倒是干脆。”
顧秋花吐槽了兩句,繼續道。
“也不知道托個夢回來,我們要是知道,也不會讓你一人在外頭那麼久,我都聽昭兒和孟公子說了,小貍你是夜夜在孟公子的棺槨外頭敲門,嗐,說來都怪你大哥,都不知道捎個訊息!”
顧昭好笑的瞧了孟風眠一眼。
孟風眠:“得虧有小貍,不然我也尋不到路。”
“還多虧了這個。”說罷,孟風眠將掌心攤開,只見上頭一口小小的棺槨。
那是顧昭從石家買的雷擊木棺槨,變形符下,它變小小模樣,如今,孟風眠更是將它煉化,里頭和六面絹燈一樣,有著一片自的天地。
顧昭一眼就瞧出了,低了聲音,有些詫異道,“怎麼將它煉化了,一口棺做袖里乾坤……多奇怪啊。”
孟風眠輕笑,手一翻,那口小棺沒了虛無之境。
他沒有說出口的是,對于他而言,這不單單是一口棺槨,更是一場緣分的初始。
原先以為無緣開始的緣分,不想,那結束反倒是開始。
……
幾人上了香,只見地上擱了五牲十二果,靠近墓碑的方向有十個酒杯,兩邊是燭臺,點燃的燭火微微搖曳。
顧秋花從籮筐中拿出了化寶爐,點燃元寶,還不忘招呼衛平彥和小貍。
“給你阿爹添點酒,來,小貍,你幫大嫂一起化寶,咱們多燒點,讓你大哥在下頭吃穿不愁。”
小貍乖巧的幫顧秋花化寶,一邊往化寶爐里丟元寶,一邊學著顧秋花,里不住的絮叨。
“大哥,不夠了再和我說,我現在可會折元寶了,金山銀山都能給你折,還有裳子,好幾套都是我疊的,合不合?不合了,晚上就托夢和我說。”
想到自己夜里時常不睡覺,小貍又不放心了。
“大哥,你夜里直接來尋我吧,我不怕的,我和你說啊,以前在祈北的長南山里,那些小鬼老鬼,瞧到我都避著走的。”
小貍將自己的爪子亮了亮。
只見一瞬間,那白的孩小手就了絨絨的貓爪,“錚”的一聲,尖銳的爪子亮起,上頭有金戈之炁閃過。
衛蒙才剛剛上來,瞧到的就是這一幕。
“娘,娘,你快瞧,這是——”
“這是不是我阿爹啊?”
才斟完酒,抬頭瞧到墓碑旁邊那道突然出現的影,衛平彥吞了吞口水,瞪大了眼睛,磕磕絆絆,可算把話說出來了。
顧秋花和小貍一驚,急急的看了過去。
等在不遠的顧昭和孟風眠也看了過去。
只見青松的樹下,墓碑旁,一個和顧秋花瞧過去差不多年歲的男子打著一把黑傘,他穿一靛青的窄袖裳,和衛平彥有五六分的相像,卻比衛平彥更為沉穩。
這人,分明是衛蒙。
衛蒙沖衛平彥笑了笑,“是爹,平彥都長這麼大了?”
顧秋花驚住了,“蒙,蒙哥?”
小貍瞪大了眼睛,“大哥!”
下一刻,穿貍花薄襖的小朝衛蒙奔去,半空中化作一只貍花小貓,只見它四肢錯,不過一息之間,它便躥到了衛蒙的肩上。
一方寒暄訴后,小貓喵嗚喵嗚的抱怨。
“大哥都不來瞧我。”
“你這兇的爪子亮起,大哥怎麼敢來看你啊。”衛蒙打趣,“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他視線轉了轉,目落在衛平彥和顧秋花上,眼里有不舍和思念溢出。
半晌,他了小貍的背脊,小貍覺得有些涼,帶著森森的鬼炁,不過,它不在乎,親昵的拿腦袋頂了頂衛蒙的手。
是大哥,許多年未見的大哥。
衛蒙:“不是我不愿意上來見你們,我了鬼道往前走,朦朦朧朧中知到一道聲音,祂和我說,小貍自有一段因果要了,還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我這才沒有托夢,告訴你們小貍在尋我。”
“重要的事要做?”小貍意外,“我這幾年也沒做什麼事啊,就顧著敲孟大哥的棺槨了,想要問問大哥你的消息。”
“什麼樣的聲音?”顧昭幾人意外。
“我也不知道。”衛蒙搖頭,目看向天畔,“不過,我覺是天地相接的遠方傳來的,肅穆又威嚴,像天,像地,像君……讓我忍不住便聽了。”
孟風眠若有所思,“難怪,每每我在修羅道中不知往何時,小貍敲棺槨的聲音便響了起來。”
顧昭恍然,是天地之勢。
……
顧昭燃了三香火,朝著東方拜了拜,敬謝天地,小聲的告罪道。
“以后啊,我再也不嘀嘀咕咕說你偏心眼了。”
“啪嘰。”青松樹上掉下了個松果,正好砸在顧昭的頭上,不輕不重,好像在說你知道就好。
吃了痛,顧昭也不以為意,嘿嘿笑了聲,撿起掉在地上的那粒松果,剝開了外頭的殼,將果仁往里一丟,嚼了嚼,夸道。
“不愧是天地老爺賞我的,香!”
遠遠的好像有一聲悶沉的輕笑聲傳來,幽遠綿長。
……
時苒茬,日月轉,星河斗轉,人間已然過了數年。
街市上一如既往的熱鬧,小攤販賣的聲音絡繹不絕。
“爹,爹,我想吃糖葫蘆。”一個娃娃的聲音響起,興的有些尖利。
“我想吃面餑餑,上頭要撒上糖霜,要多多的。”
市集里,頭上纏著布巾的小南小北,一人搖一邊龍君的手,憨的道。
龍君笑呵呵的應下,“好好,都有都有。”
八郎解了荷包,從里頭拿出銅板,買了兩串糖葫蘆,兩個面餑餑。
小南小北一人一手一串糖葫蘆,一手握一個面餑餑,撒歡的往前跑去。
龍君:“怎麼不給自己也買一個?”
八郎笑了笑,有些靦腆,“我都是大人了,不吃這些。”
龍君瞧了瞧八郎,笑了笑沒有說話。
兩人瞧著跑人群的兩個小娃娃,它們雖然手抓著糖葫蘆和面餑餑,興高采烈模樣,卻沒有咬一口。
龍君和八郎知道,這是因為兩人是石頭附靈,腹肚實實,本吃不來東西,買這些東西,只是學著人間的小娃兒罷了。
……
夜里時候,樟鈴溪中。
月沁涼的灑在江面,似在上面投下了細碎的金子,模模糊糊,小船在水中央,水天中各一明月,奐。
河中大石頭上,八郎化作原型,有一下沒一下的刨著江面,起片片水花。
“龍君想送小南小北走了。”
小船上,顧昭原先躺著看星河,聽到這話,立馬坐直了子,詫異道。
“這麼突然?為何?”
八郎有些低落,“也不突然,這些年,龍君一直帶著小南小北游歷人間,想為它們尋一份機緣,前些日子,他和我嘆道,他就像是人間那初為父母的爹娘,對小南小北它們珍貴之重之,事事為它們二人著想,可是,有的時候,這份珍視,它也是道枷鎖。”
雛鷹只有展翅,才能真正的擁有一片天空。
顧昭靜靜的聽著八郎說話。
“小南小北它們想走了?”
八郎沉默了下,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它也不知如何說,最后道。
“前些日子,小南小北在市集上買了糖葫蘆和面餑餑,雖然吃不了,兩人還是很歡喜,回去的時候,兩人的神卻十分的低落。”
顧昭看了過去。
八郎繼續道,“前幾年沉船的事,你還記得吧,里頭就有一對龍胎姐弟。”
顧昭點頭。
約莫十年前,樟鈴溪上有大浪拍來,一艘寶船到了江里的暗礁,最后船沉了。
得幸龍君經過,這才將人都救了上來。
八郎說的龍胎姐弟,顧昭也認得。
當初,隨潘知州進京,在城門遇見的守城門的金吾衛林侍衛,據面相就瞧出來了,這林侍衛家里添了丁,是雙喜,還是一兒一。
顧昭還替潘知州送過禮呢。
那沉船上的龍胎,正好是林侍衛家要回靖州城看姥姥姥爺的龍胎。
八郎嘆了口氣,“前兩日的市集上,小南小北就瞧到了林家公子和小姐。”
十年時,當初和小南小北差不多大的小娃娃,如今出落得一個俊俏,一個俏,一個量頎長,一個苗條可,烏發梳發髻,長發飄飄,而小南小北還是小娃娃模樣。
甚至,它們的石是頭娃娃,每次出門只能帶上帽子或纏上布巾。
八郎:“回來后,兩人神低落了許久,然后龍君便和我說了這事。”
顧昭沉片刻,“八郎,龍君送走小南小北的時候,你燃香告訴我一聲。”
八郎應下了。
……
這日,風和日麗,江面無波,金龍自河底蜿蜒而過,只見祂龍頭坐一頭娃娃,龍尾卷另一個頭娃娃,卷起河底的砂石,暗流涌,似一道金游弋而過。
祂帶著小南小北來到玉溪鎮的涯石山腳下。
此懸崖陡峭,怪石嶙峋,江浪拍擊而來,在涯石上濺起千層水花。
懸崖底下有許多石雕的殘骸,那是涯石街的匠人將不滿意的作品丟下,有取石涯石山,歸石涯石山之意。
龍君彎了彎龍頭,松了松龍尾,將小南小北放了下來。
祂看過兩小只,強忍淚意,“我就送你們到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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