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刻他才驚覺，朱懷瑾竟與阿桑的行事風格極為相似。

他們都是目標堅定之人，隻要認定了，即便知道希渺茫，也絕不會放棄，並為之竭盡全力，一點點將不可能變可能。

他不喜朱懷瑾，總是有意識地將他歸為蘇首輔同流之輩，但仔細想想，這個人似乎沒做過攻訐督主的事。

幸好，督主和阿桑都不太相信朱懷瑾。

新樂縣城一見，他明白了阿桑待他的心，朱閔青想自己理應鎮定自若才對，可不知為何，他就是慌不已。

他有些怕了，雖然不知道怕什麽。

心窩子好像更疼了。

好一會兒，朱閔青才從怔楞中回過神來。

炎炎烈日西墜，西邊天空一片紅。

不知不覺中，他竟站在原地曬了小半日。

麵前早已沒了朱懷瑾的影子，朱閔青晃晃發昏的腦袋，惦記著回去張羅賣宅子的事，哪知剛一抬，就“撲通”一聲倒在地上。

昏過去之前，他還模模糊糊地想，要趕去新樂，一定要趕在朱懷瑾前頭。

不到兩刻鍾，朱閔青中暑暈倒的消息就傳到了朱緹耳朵裏。

“唉，這節骨眼上！”剛請下聖旨，這孩子就病倒了，朱緹也是撓頭。

琢磨了會兒找來邱萬春，吩咐道：“你把手頭的差事都放一放，點一隊人馬，等籌措好糧食你就押送到新樂縣城，記住，一定要親手到我閨手裏。你也不必急著回來，就留在那兒聽調遣。”

邱萬春麵難，小心道：“因楊家之事，大小姐對屬下有偏見……”

朱緹扯扯角，出個皮笑不笑的表，“你在告狀？”

“屬下不敢！”邱萬春大驚，單膝跪下急急分辯道，“屬下就是怕辦不好差事，督主有令，屬下就是肝腦塗地也在所不辭。”

朱緹略含警告地提醒道：“我閨的脾氣我知道，向來是對事不對人，你用心辦差，不會為難你。你呢，好好把握這次機會，往後有你飛黃騰達的時候。”

“全憑督主提拔。”

“我老嘍，早晚有退的一天，現在給你指條明路，也不枉你盡心跟隨我一場。”

朱緹揮揮手道：“下去吧，這兩天把家裏的事安排下，我閨要得急，最多後天，就該啟程了。”

他手下的人作很快，翌日一早，九千歲捐出全部家，共計七萬兩白銀買糧買藥的消息就傳遍了京城，而他家賜的大宅子，也掛在牙行出售，門口更是豎起一麵旗，上書一個大字：賣！

好似油鍋裏滴進一滴水，京城瞬間炸了。

事不關己，老百姓自然是聽個熱鬧，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順便慨下九千歲出手大方，心懷仁慈——畢竟整個京城捐錢捐糧的也寥寥無幾。

至於朝臣們，反應各式各樣，有的自慚形穢，自責誤會朱緹的；有的恨得咬牙切齒，因為他們也不得不跟著掏錢；有的懷疑朱緹的家底肯定不止七萬兩，應該趁機勸說皇上徹底查抄他……

但隨後朱緹得了一塊匾，乃永隆帝筆手書：忠孝仁義！

無疑是在大臣的臉上狠狠扇了一掌。

這下，冷嘲熱諷之人的都閉上了。

馮次輔最先反應過來，一狠心，變賣幾田產店鋪，湊了一萬兩銀子到皇上跟前。

蘇首輔自然也不能落後，先是拿了兩萬兩，結果永隆帝沒要，蘇首輔便知了。

後來拿出五萬兩，永隆帝才勉為其難收下，還笑嗬嗬說：“從你家的狗裏奪食，這銀子朕拿得不自在啊。”

這話蘇首輔聽得雲裏霧裏，但當即知曉皇上已對自己不滿，驚得好半天沒醒過神，出殿門時顧揣測聖意，不留神一頭撞廊柱上，把老相國磕了個鼻青臉腫。

朱緹隔著門看見，麵上一臉平靜，腸子笑得快打結了。

東廠早就查明白，新樂縣的散布謠言的道士，乃是出自蘇暮雨的授意。

你孫暗地裏使壞欺負我閨，該！

知道大小姐著急，廠衛的人幹活都極為迅猛，短短兩日不到的功夫，就籌措數十車糧食、藥草，還征集了數名郎中，浩浩地離了京城。

消息很快送到新樂縣，秦桑看著手上的信件，舒適地向後一躺，閉目笑道：“了！”

豆蔻在旁呼呼扇著扇子，也是笑容滿麵，“客棧的病人也都全好了，小姐，奴婢瞧著，過不了多久咱們就能出城啦。”

“但願如此，附近鄉鎮的況還不知道如何呢，聽盛大人說比縣城嚴重。”秦桑把信遞給，吩咐道，“找個侍衛給盛大人送信，也讓他定定心。”

豆蔻嘟囔道：“昨天不是剛收了大戶們捐的銀糧嗎？眼瞅著咱家糧食馬上就到，他還有什麽可擔心的！得虧小姐在，不然他擎等著滿城死人吧。”

秦桑笑而不語。

盛縣令得信，心中大定，盡管城中染病者日益增多，然一想到救命的藥草糧食不日就到，也就不慌了。

然而三日過後，竟然沒消息了。

把盛縣令急得呦，整日站在城牆上翹首以盼，生生把一個白白胖胖的笑彌勒曬了黑煤球。

秦桑也覺奇怪，京城到此地五百餘裏，再慢也該到了。

而且擔心朱閔青，早過了約定的日子，可他仍沒個消息。

隨著糧食越吃越，患病的人越來越多，街麵一日比一日蕭條，恐慌的氣氛又在城逐漸彌漫開來。

秦桑覺得不是事，準備再給爹爹去封信問問。

提筆剛寫了個開頭，月桂“砰”一聲闖進來，嚇得秦桑手一哆嗦，墨滴下來，豆大的黑點。

“小姐，邱大人來了，在院門口！”

“快他進來。”

傾，邱萬春一汙走進來，雙膝一迎頭拜倒，“大小姐，屬下失職，東西流民半路給搶了！”

“什麽？”秦桑幾乎是從椅子上跳起來，失聲道，“哪裏來的流民？”

“剛過保定府，突然就冒出來一群破爛衫的流民，搶了東西就跑，我們……沒攔住。”

第56章

最初的驚愕過後,秦桑極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親自扶起邱萬春，“邱大人是，跪我不合適，千萬別屬下屬下的，我和您兒都以姐妹相稱。再說您還著傷呢。”

語氣溫和善，邱萬春心下稍安,就勢起道：“都是小傷不礙事,督主囑咐再三的差事讓我們辦砸了，我們愧得什麽似的。”

“可事發突然,打了我們個措手不及,流民足有兩百來人,侍衛隻有二十多個，好幾個兄弟了重傷,我們實在是心有餘力不足啊。”

邱萬春停頓一下，帶著小心試探道，“若督主怪罪下來,我願一力承擔,可否請小姐說說,免了其他人的責罰？”

秦桑笑了笑,誰都知道比爹爹好說話，而且求，爹爹怎麽也會給幾分麵子。

但這事太大了，可以說將的謀劃全盤攪黃,簡直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不說有多人背地裏看笑話，隻說這一城的百姓，還眼地指這批東西救命。

於是不置可否，隻問道：“傷的人有沒有安置？隨行的郎中們呢？”◥思◥兔◥網◥文◥檔◥共◥◥與◥在◥線◥閱◥讀◥

“他們都留在原地，推我先來討小姐一個示下。”

秦桑蹙著眉頭尋思道：“流民……保定府和真定府挨著，保定又沒鬧瘟疫，今年又不是荒年，真定下頭幾個縣也早封了，哪兒來的流民？這事蹊蹺，你確定是流民？”

邱萬春回想片刻，道：“一個個破爛衫，臉上黑乎乎的，拿的兵也雜，大刀有，鋤頭鐵鍬也有，甚至還有拿扁擔的，看樣子是農民打扮。”

秦桑默然片刻，問道：“兩百多人，男老都有？多大年紀？口音有沒有注意過？你們後來到府報案沒有？”

“呃……流民以青壯男人居多，口音嘛，他們隻呼喝了幾聲，聽不出是哪地方的人。”邱萬春訕訕道，“錦衛押送的東西竟被人搶了，實在丟人，就想先自己查查，他們留在原地也有這個意思在。”

“那你們查出點什麽沒有？幾十車糧食，多明顯的目標，不可能憑空消失。”

“說來奇怪，我們的人循著車轍找去，車轍在河岸邊消失了，對麵是保定衛所，就沒能查下去。”

衛所？仿若一道亮從秦桑腦中劃過，呆了一瞬，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什麽，然這個念頭太過匪夷所思，如果是真的，隻怕會引起場大地震。

深深思索良久，吩咐豆蔻道：“請盛縣令來一趟，就說糧食有下落了。”

盛縣令很快到了，一進門還沒坐下，就聽秦桑問道：“真定府可有流民？”

“沒有！”盛縣令很肯定地答道，“真定各縣各鎮早封了，道口上都有兵把手，就是怕流民到跑，把瘟疫傳京城去。”

“那真奇怪，我爹爹捐的糧食藥草被流民搶了！”

盛縣令驚得眼珠子差點瞪出來，“怎麽可能？別說真定，就是整個直隸也沒流民，別是土匪假扮的吧？”

“土匪有膽子劫錦衛？”秦桑嗤笑一聲，目灼灼向邱萬春，“邱大人是查案的老手，我能想到的，你肯定也能想到，你說說？”

邱萬春一驚，竟有點不敢看秦桑的眼睛，喃喃道：“事沒有查實我也拿不準，所以才來討小姐示下。”

直到此刻，秦桑方明白邱萬春的來意。

求倒是其次，辦砸差事，他既不敢直接報給爹爹，又沒能力闖衛所查案，隻好跑來找自己幫忙。

而且他說話還不說，隻說眼睛看見的景象，旁的一概不講，全憑聽的人自己推斷。

這人也忒謹慎，不知跟爹爹回話時，是不是也是這個樣子？

秦桑再看邱萬春時，目裏就帶了玩味，“替你們求不難，我也能擔保爹爹不罰你們任何人，但我要你們將功補過，從現在起聽從我的號令，不得違背，你可答應？”

邱萬春忙不迭應聲道：“離京前督主就吩咐過一切聽小姐安排，我們自當聽命行事。”

秦桑起看看天剛過正午，便回頭一笑：“此地距保定不到二百裏地，咱們快馬加鞭，兩個多時辰差不多能到，兩位，敢不敢和我去保定府衙逛逛？”

盛縣令奇道：“去那裏幹什麽？”

“我猜，咱們的東西保定府的人搶走了。”秦桑笑瞇瞇道，“我所有的侍衛都跟著，盛大人也點齊三班衙役，咱們一起把東西要回來。”

“真的假的？他們天大的膽子敢搶賑濟銀糧？”盛縣令連連搖頭，“太草率了，還是先上報，等朝廷派人來查才穩妥。”

“等朝廷派人來，所有證據全沒了。況且咱們是借，又不是明著搶——總不能看著一城人沒活路！”

“沒有上頭的公文，咱們出不了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