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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力能扛鼎》第310章 第310章

 公孫一家將門,家仆也大多是軍戶,令行止章法分明,最先上藏經閣一層一層搜檢了,什麼也沒找著。

 墜樓的那一層,扶欄完完好好的,下層的檐上淺淺翹起兩片瓦,是子跌倒落時該有的痕跡,不像是跟人起了爭執被推下去的。

 證沒有,人證也沒問出來,當時天正是黃昏與夜替的那一陣,半邊天都是黑的,誰也沒看見巧鈴鐺跳。要不是唐荼荼在對面的樓上直直沖著,眼睛捕捉到一點白芒的移,這人就要無聲無息地隨海水漂走了。

 “茶花兒,你看清了沒?是被人推下來的?”

 唐荼荼閉著眼睛,搜揀那一截影像,不停地放慢、放慢,尋找自己忽略的細節……越想,影像越清晰,巧鈴鐺墜樓的瞬間沒看到,但跳下來的樣子看清楚了。

 先是撞碎了檐角的杏花燈,一瞬騰空,因為太暗,頭朝下還是腳朝下沒看清楚,只記得那兩條袖子,寬又長,被風卷得舞。

 唐荼荼反手扯下自己的兩截紗袖。

 這是江南傳過來的裳式,是改良了的襦,富庶的年代孩兒俏,禮教都得往后頭排。這玲瓏領口不高,左右肩更低,穿上會淺淺出半寸肩,紗袖是穿在外頭遮肩膀的,長三尺,風吹起時輕薄如煙。

 這麼嘩啦一扯,公孫景逸一口氣差點沒續上,眼睛直了圓,圓了直,巍巍抬起手指剛要說“你你你穿好裳”,唐二哥已經拿披風把人連肩帶地罩住了,罩完了,偏過頭,冷沉沉地剜了他一眼。

 公孫景逸自知眼睛沒看對地方,沒敢吭聲。

 唐荼荼:“年叔,勞煩幫個忙。”

 很快,院中上百個仆役都驚呼起來。

 眾目睽睽之下,那些穿上紗袖不倫不類的大老爺們,全飛上了藏經閣頂層,下餃子似的撲通撲通往下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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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腳朝下跳的、頭朝下跳的、落地前一旋穩穩當當站定的、直接跳到水里的、從檐上滾下來的、被推下來的、兩人抬著一人往樓底下扔的……各種式樣的跳樓法,三尺長的白紗袖滿天舞。

 “不是這樣……”唐荼荼喃喃:“當時袖幅灌滿了風,白袖子,像只蛾,是張著雙臂跳下來的。”

 “張著膀子?”公孫景逸詫異地比劃了兩下,姿勢怪異自不用說:“誰跳樓會張著膀子?”

 特意擺出這樣的姿勢,晏昰覺出了意思:“是自尋短見?”

 “也可能是教唆自殺。”唐荼荼聲音發:“有沒有一種東西,熏香,或者別的什麼毒,能催眠,迷人的神智,讓人聽話?”

 公孫角直,本來沉甸甸的心引偏了:“要是有那樣的東西,我早給我爹聞一口,他給我買座山頭當我一人的跑馬場了——好了好了!祖宗你別瞪我。我知道你心里難,好端端一個大活人,一眨眼工夫就沒了——可樓里這麼些人這麼多雙眼睛,總不能是這群道士被收買了,各個裝聾作瞎說假話吧?”

 “施主慎言!”

 道士們驚怒加,眼睛瞪如銅鈴:“我等雖為草芥,卻也容不得此等污蔑!”

 牛鼻子老道,自有牛的脾氣,海神娘娘又是道家神,今時今日滿蓬萊怕是有好幾千道士,開罪不起。公孫景逸撞了一鼻子灰,連連拱手跟人家賠不是:“您別惱,我就是隨口一說,真人們坐下喝杯茶,您們消消氣啊。”

 席四爺已經被人抬下來了,還未醒,近侍說他家爺自宴后就沒出過觀海閣,題了詩作了畫,閣中人人可見,眼下這爺暈得沉沉實實的,就近送到暖廊里候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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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娘會在即,全登州的員都著這條街,一聽蓬萊閣死了人,知縣披上袍拔就跑,領著衙差一路穿街狂奔,生怕出事的是哪家貴

 來了一聽出事的是個家,別的不說,先松一口氣,扶了扶頂帽,帶著人又上樓勘察了一通,盯住道士們一個一個細問,盤查來由和籍貫。

 老真人面容還算沉穩,年輕道士們還沒修煉出泰山崩于前而不變的心,被這麼多差圍著,好人心里也一咯噔。

 可不論怎麼問,證詞都能對得上。

 待走完了流程,各位爺小姐的家里人也抵達了閣外,衙差不停附耳來報,哪位大人到了,又有哪位大人到了,外頭不停地遞話進來,關切著家中子

 知縣后半口氣也松下來,一揮手說:“解了封條吧,本已查盡線索,想是死者為了摘那花燈,失足墜下了經閣,各位安穩安穩,各回歇罷。”

 小姐們都了些驚,拖延著不肯走,知縣撐著神安了幾句。一扭頭,臉上的惱火不住,橫起眉就是一串罵。

 “年年都有人跳蓬萊,跳蓬萊,他娘的老子在任四年,年年出命案!一群臭道士說這是八仙飛天地,跳樓能上天,跳海能下龍宮,下個屁龍宮?大過節的開什麼藏經閣,給我鎖了!”

 朱紅的大門敞開了,門口圍著數不盡的人,各家的管事、家丁、轎夫魚貫而,互相打聽著消息,趕慢趕地把自家爺姑娘接走。

 唐荼荼繃了半個時辰的肩膀,漸漸卸了力。

 人證證,什麼都沒有,不能僅憑一、一套新首飾,咬定這場“失足”是兇殺案。

 晚風漸起,了的裳還沒換,上冷得有點抖,轉眼間看見廊下人影浮。唐荼荼猛地抬頭盯過去,借著廊下燈籠,一下看清了窗前坐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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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席爺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兒,歪過腦袋,沖展出一個笑。

 唐荼荼剎那被冷水灌頂,從頭到腳都清醒過來。

 “是他……是他!”

 唐荼荼拔繞過人群就往廊下沖,幾步沖到了暖閣,卻被人阻了路。暖閣里滿了人,席家那麼多仆役又哄又勸,全哀著“爺節哀,爺節哀”。

 席爺在哭,哭得涕泗橫流,連嗝帶嗆,哭得毫無面,茫然四顧喚著“鈴鐺尸首在哪,讓我看看”。仆役們誰敢讓他看?

 席四爺自己努著勁,弱不風的著窗框,似要從這麼多家仆的圍堵中鉆出窗去,哪里有半點的笑模樣?

 仿佛是驚悸之時,看岔了一眼。

 唐荼荼怔在當場。

 后頭影衛并上差,跟著沖進來一串人,見此形面面相覷。廿一只好說:“席春公子何在?出來回兩句話。”

 席春垂著眼睛,只是他個兒高,垂著眼也不下他的表

 “奴才帶微姑娘上街,乘的是停在閣外的客轎。向西穿過兩條巷,去的灑金街,進的是擷繡居。要秋了,店里的新新料不多,微姑娘挑了一茶白兒,修剪袖邊,襯里繡字,重新梳頭試首飾,忙活一通,回來時就是日落時分了。”

 “微姑娘稱自個兒有些乏了,要找個僻靜歇個盹,奴才要派人跟著,嫌男仆礙眼,讓我從爺這兒調兩個丫鬟過去,便攆走了我,獨自一人先行上了藏經閣……再之后,唉。”

 聽他說話,要很費力氣,因為沒幾個字實實在在咬清楚的,吃字、連字嚴重,舌頭里像含著棗。

 “路上遇著過什麼可疑之人?”

 席春眸閃了閃,遲疑著搖搖頭。

 那知縣是個莽脾氣,只當是抓住了關竅:“有何疑點,你倒是趕說!”

 席春:“回來時,到了河營協備大人家的爺……那爺言語,很是……謔弄了幾句,惹微姑娘掉了眼淚,失魂落魄地上了樓。”

 他要是不吞吞吐吐,明著說“兩人起了爭執”,知縣還不會這麼警覺,可這吞吞吐吐,一聽就是另有,知縣忙喝道:“人走了沒有?快請河營協備家的爺過來說話!”

 衙差沖進人堆里,高著“河營協備家中公子何在”,公孫景逸整個人都傻了。

 別人迷瞪,不知道“河營協備”是哪個,他還能不知道嗎?就是他三大爺、跟他老子爹一個媽生出來的親弟弟啊!今兒來的……那是他的五堂弟啊!

 此時不這位堂弟在,其父公孫桂舶也到了。兩邊一對話,得知巧鈴鐺跳樓前最后一個見的就是他。

 公孫桂舶怒火直往頭頂沖,掄圓了胳膊呼了自家兒子兩個掌:“你好大的出息!你老子讓你過來結識朋友,你竟過來調戲人!”

 那小公子被這兩掌打出了氣神,滿地蹦著躲掌,邊躲邊扯著嗓嚎:“我沒調戲!我就問了一句‘席四那骨,睡人要不要吃藥?’,巧鈴鐺都沒回我就走了,我沒調戲啊,爹!”

 鬼哭狼嚎的靜,整個蓬萊閣都聽著了。

 公孫桂舶恨不能劈了這王八,讓下人扭了他胳膊,扔進了馬車,回頭咬著齒關憋出一句:“家門不幸,難為荀大人周全了。”

 荀知縣只得應一聲。

 這一場鬧,算是給這案子蓋了棺。閣里沒走的爺小姐們心有戚戚,不管往日關系近的、遠的,都走過去跟席四爺道了聲節哀。席四爺失魂落魄,不住地點著頭,眼角慘紅得跟下午一個樣。

 夜里,唐荼荼把手爐在肚腹上,著這一點余溫,怔怔想著:巧鈴鐺會因為這樣一句話,憤自盡嗎?

 不知道。

 和巧鈴鐺僅僅是半刻鐘的緣分,談話的時間,甚至沒有直面那尸首的時間長。

 不知道這個時代的子廉恥心有多重,怎麼會因為一句流氓話去尋短見。但茫然四顧,大家好像都覺得合理且應當,尤其各家小姐們,看那個小公孫爺的眼神是掩不住的嫌惡鄙夷,連帶著在場所有姓公孫的人人沒臉,鉆進馬車狼狽地逃了。

 唐荼荼愣在后頭,沒走,看著荀知縣和衙門的書吏起好案宗,就這樣結了案,把地上摔碎的花燈收走當了案證。

 愣愣看了很久。

 沒人會因為一句戲謔的話追責,何況那是公孫總兵家的重孫,才十六,說錯一句話,無心之失,巧鈴鐺的死因,還是會寫上“為摘花燈而失足”,不會提到他一個字。

 人漸漸散了,席家的人是最后走的,臨時買了白布收殮了尸,幾個人抬著尸裝進馬車里。席四爺艱難地抬步上前,只看了一眼,他攥著心口發出一聲嗚咽,被扶上了另一輛馬車。

 唐荼荼又盯著看了些時。

 那點難過、悵然的緒包裹著,可知力卻是鈍的,唐荼荼慢慢回想今晚的事,想每個人說的每一句話,想席爺的“紅眼病”,和那個一晃眼間看到的、興許是錯覺的,怪異的笑。

 有另一重懷疑,從席春說話開始,愈發濃重地積在心頭。

 “二哥,你在刑部,有沒有見過一種刑罰,割舌,或是以烙鐵燙舌頭?”

 今天語出驚人好幾回,影衛們一排眼睛過來,唐荼荼言語不太流暢。

 “我以前,在母親病房里,見過一個舌癌的病人去做復查,大夫給他做手切除了病灶,使得他比常人一截舌頭,激留下的瘢痕也很深。他說話就是這樣的聲音,甕聲甕氣的,每個字都咬不清。”

 盯著漸行漸遠的那一群人。

 “有沒有什麼辦法,我想看看那個席春的舌頭——我疑心席家用私刑,給他斷了舌。”

 影衛面面相覷,不知道姑娘今兒怎麼一句比一句瘆得慌。那席四爺看起來溫敦厚,就算這溫敦厚摻了水,皮底下是個嫖鬼,可嫖與兇殺差了何止百里,姑娘怎麼就在人群中愣生生瞅準他,把殺人、斷舌這樣奇詭的事一件一件往他頭上琢磨?

 晏昰一整晚沒作聲,實在是聽不出眉目,吩咐人手去調漕司府牒了。

 聽唐荼荼這麼問,他蹙眉一忖,回道:“刑部確實有截舌、烙記之刑,自十年前太師更改刑律后,只有謀逆重案會用到五刑,民間麼,從未聽聞。”

 天老大,地老二,殿下不作聲之時,那就是讓他們聽姑娘的。

 叁鷹一振袖幅,從人堆里找見杜仲,拉著他,幾步追上了席家的仆從。

 “席春公子,我家小大夫醫不賴,聽你說話似是舌頭有點小病,今兒趁工夫,你吐出舌頭來讓他診診吧。”

 端的是有理有據。唐荼荼還在那頭絞盡腦,叁鷹已經這樣坦坦地開了口,機是一點沒藏。

 杜仲被拉過來時還是懵的,年機敏,不,分辨著眼下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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