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早有所料,真的撞進那雙薄醉的眼眸,謝淑心頭還是倏的一跳,令酒意都涌得濃了幾分。雙手悄然揪袖,著暌違已久的那張臉,邊勾起了笑,不無調侃的道:“走路悄無聲息的,看來這兩年長進不小。”
徐秉均沒有說話,就那麼靜靜著。
風拂過庭院,邊塞春夜依然清寒。
謝淑已經換回了錦長,滿頭青挽牡丹髻,鬢邊的金釵粲然奪目,嫣紅的滴珠垂落在耳畔,無聲之間便添了幾分端莊姿態。這是屬于長公主的裝束,是謝琤來時帶的,雖不似禮服貴重,裁剪用料卻無不致,金銀線繡得繁復貴麗,亦為添了幾分從容。
這打扮于徐秉均而言是有點陌生的,今晚看的次數多了,卻又覺得極。
他忍不住就想起了從前。
彼時謝淑待字閨中,明明在王府里錦玉食,卻偏誆騙他的畫作,只說是欣賞其中風骨。后來在魏州城外見,穿著輕盈襦,上頭繡的圖樣卻是取自他的畫。
再后來他才知道,那些隨手潑的筆墨都被藏在書閣,的櫥里繡披帛羅列,皆有他的影子。
徐秉均仍記得衫麗的模樣。
閨中年,無憂無慮,沉迷話本看壞了眼睛,卻又在不事張揚的隨豁達之外,藏著驕傲韌的骨氣和心。
只可惜彼時他還未能撐起天地。
如今,卻已磨礪出羽翼。
哪怕未必有能耐將皇室的金枝玉葉庇護在翼下,卻愿拼盡全力遮擋風雨,陪尋回從前的心無旁騖、爛漫快樂。
令這春覆滿余生。
周遭有淡淡的酒氣氤氳,徐秉均的眸底漸而添了溫,隨手關上院門時,不知為何,聲音繃得有點低啞,點了點頭道:“一晃眼都快兩年了。從前都是從陸統領那里得知你的消息,如今總算回到跟前,量倒竄高了些。”
他竭力讓語氣輕松,好讓重逢的氣氛歡喜些,話說出來時卻有種難言的酸忍。
似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提起。
謝淑的眼角無端有些微熱,十指悄然揪住了袖,輕聲道:“你也是。”
從年到弱冠,姿頎長筆。
策馬飛馳而來時,第一眼就從人群里認出了他。
一直都記得魏州城外送別的那夜,草蟲的輕鳴聲里,溫潤而不失英氣的年將外裳披在肩上,說會等回來。
這場緣分是有意求來的,看中了年的如玉姿貌、詩才秀懷,打著謝琤的旗號混,而后彼此漸生愫。也是選擇了離開,無論為公還是為私,在決定孤踏上生死未卜的路途時,便將兩人的緣分放在了凌于懸崖的線上,稍有不慎便會輕易摧折。
那個時候,有些事心照不宣,更未挑明。
猜測終究是不作數的。
謝淑甚至想過,這場心事或許會無疾而終,在走過春日的爛漫歡喜后,結束于義無反顧的離開。
或許會葬在北梁。
而徐秉均如玉溫潤、文武兼修,憑著那姿貌才華,大抵會惹來其他子的傾心,如同所有的高門貴公子那般,良緣天,結為佳偶。而,只是途中的一段風景,曾在心底留下印記,卻也僅此而已。在父親謀敗,徐弘無功而返的時候,就已斷了緣分。
謝淑沒想到他會晝夜疾馳,趕來相送,許下那樣的承諾。
沒有人知道,在北梁的無數個漫漫長夜里,回味著那一晚蜻蜓點水般的溫存,心里有多麼歡喜。也沒人知道,在北梁國都見麻煩時,又有多麼張擔憂,怕有負重托,怕與他再無相逢之日,離著千里之遙,生死相隔。
種種緒,謝淑都藏在了心里。
在所有人跟前,始終是挑起重擔迎難而上的謝家郎,斂盡閨中的所有脆弱,披著無形的鎧甲走在刀尖。
唯有此刻,當悉的眉目落在眼底,封存的心事才驟然泛上心間。
還想開口,頭卻忽然哽咽。
謝淑揪了彩繡貴麗的袖,瓣輕了,將那些積已久的難過咽回腹中。
這細微的作卻被徐秉均盡收眼底。
他的眸驟然深黯。
下一瞬,徐秉均忽然抬步上前,將抱進了懷里,生疏卻用力,卷著萬般緒。
謝淑幾乎是僵住了。
怔怔站在那里,兩只手仍藏在袖中,仿佛呆若木。下猝不及防地撞在他肩頭時傳來微痛,也不曾留意,甚至忘了窘臉紅,唯有年輕男人的氣息席卷而來,在突如其來的相擁中,讓懷疑是不是落了夢境。
畢竟,年曾那樣文雅收斂。
哪怕離別之夜,也不曾有分毫越線,彼此最熨帖的接也只是他披來的裳,帶著年殘存的溫。
而此刻,他卻抱得那樣用力。
沒了半點收斂自持,像是怕逃走,怕消失,怕去而不歸。
眼淚倏然就滾落了出來。
謝淑從不覺得自己是弱的人,哪怕謝礪出事、天翻地覆的時候,也不曾哭過。但當思念已久的氣息近在咫尺,肆無忌憚地將擁進懷里,還將手臂愈收愈時,攢了許久的緒卻忽而泛濫起來。
溫熱的淚劃過臉龐,悄然沒他的裳,的手了,最后環在他的腰間。
“快兩年了。”
閉上眼睛喃喃,淚水肆意流出時,心里念過千遍的話語也隨之而出,“我很想你。很想,很想。”
明明是很溫的話語,卻聽得人無端心痛,徐秉均懷抱驟,酒后的雙眸一片猩紅,連聲音都被得沙啞,“我每天都在等你,每天每夜都在等。”
將這長夜斷,將這皓月穿。
而后,終于在這個仲春料峭的夜里,念念牽掛的人終于回到了邊。
往后再不愿分離。
風聲颯颯,令檐下燈籠輕搖微晃,一清輝懸在天穹,照出彼此相擁的細長影子。
……
謝淑安然無恙的回到雁屏關后,謝琤亦將元哲的質子完璧送還。
這是謝珽的意思。
因扣押質子已沒有任何用。
謝琤北上時就已領命,如今將元哲之子送回去,這場脆弱的易便算徹底結束了。關隘防守仍由武懷貞打理,他和謝淑則整裝,先去看謝礪夫婦,再往魏州探祖母,而后折道回京。
徐秉均與他們同行。
魏州城里的諸般謀算翻覆,隨著謝珽登臨帝位,已然不值多提。謝礪年已半百,哪怕仍有滿悍勇、滿腹韜略,卻再無半點資格兵馬,連當個軍漢的資格都沒了。能留著命已是念他征戰之功法外開恩,如今被安置在僻遠村舍,不過比尋常流放之人面稍許。
數年朝暮煎熬后,他的兩鬢已然斑白。
謝淑瞧見時,鼻頭酸楚得厲害。
但也清楚是非對錯。
陪著雙親住了兩日,便又啟程前往魏州。
王府里比從前空了許多,長房一家子和謝巍都搬走之后,如今只剩謝瑾夫婦倆帶著孩子,侍奉年事已高的鄭氏。
尊榮一生的老太妃已了太皇太后,但似乎并沒有變得高興。
汾王府原就是整個河東最尊榮的地方,便是放眼整個天下,當時的地位也僅遜于宮中的帝后,起居用莫不貴重。如今便是再怎麼尊榮,也不過錦上添花罷了。而漸弱,經不起千里之遙的車馬勞頓,只能尊養在魏州城里,太皇太后的尊位不過換個名頭而已。
沒了武氏在側,仍可呼風喚雨,為所為。
卻再也不復從前的熱鬧。
甚至,因的能耐比阿嫣和武氏差得頗遠,哪怕仆婢已竭盡全力,起居之事上仍不似武氏親自打理時如意。
兒孫們都走了,踏出河東地界,在巍峨宮城重整這座河山,陪伴的只有謝瑾夫妻倆和不時來看的秦念月。因府邸極寬敞,里頭人又,反而顯出幾分冷清來,難免讓聽了半輩子阿諛的鄭氏覺得寂寞。
當謝琤和謝淑去看時,還高興了許久。兩個兒孫雖不算跟多親近,到底自長在這里,頗深,關懷祖母之余,說說笑笑的陪著吃飯看花,倒是難得的歡聲笑語。
但最終,兄妹倆仍得回京城。
魏州城里春意正濃,謝琤和謝淑在府里沒待太久,匆匆見了幾位舊友后,便辭別祖母,踏著春風奔向京城。
鄭氏著腳步輕快的背影,怔了許久。
而后,不自覺地向武氏住過的碧風堂,阿嫣住過的春波苑,甚至謝珽的書房、謝巍的住。
還是在幾年之前,以太妃之尊養在后宅,偏二房高氏的阿諛奉承,不喜武氏的剛,對遠嫁來的孫媳婦橫挑鼻子豎挑眼。那會兒是老封君,放在心尖的外孫乖巧又討人喜歡,鄭家居于高位時常往來,邊從不缺奉承陪伴的人,或是推牌九,或是喝茶閑談,一貫的眾星捧月。
總以為那樣的歲月會綿延無盡。
所以跟武氏暗里較勁,肆意偏寵喜歡的人,想將娘家的孫也娶進府里,求個烈火烹油、鮮花著錦。
到頭來卻零落如此。
就連嫡親的孫兒和孫,哪怕存有孝順之心、恭敬之意,卻沒半點期盼中的親近留。
大約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嘆了口氣,忽然覺出深深的寂寞。
……
魏州城外的道上,謝淑沐浴著明春,策馬疾馳間衫輕揚。
去看雙親時,確曾不舍。回到自生活的王府時,也曾留住了十幾年的屋舍樓臺,甚至去春波苑的時候,回想跟阿嫣翻看話本、訴心事的種種,都生出了懷。
唯獨沒想過留祖母。
因這麼多年,隔著秦念月和鄭秋兩個寵的寶貝疙瘩,祖孫倆得實在寡淡。
相較之下,反而更記掛阿嫣。
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京城里,阿嫣這兩天也雀躍期盼,一天三四遍的追著謝珽問謝淑和徐秉均何時能夠抵京。這般盼星星盼月亮的,到了三月初九那天,久別的人終于進了京城,抵達宮門。
春漸濃,照滿宮廊紅墻,琉璃殿宇。
謝淑素來不喜張揚,回京的事并沒走風聲,甚至連早就選好的長公主府儀仗都沒,跟謝琤和徐秉均各自策馬,歡歡喜喜奔著皇宮就來了。出將門的姑娘原就利落,在北梁歷練之后憑添颯然英姿,被陸恪、謝琤和徐秉均拱衛著,目紅妝烈烈。
丹正門敞開,迎歸來。
——皇宮四面皆設有巍峨宮門,正對著含元殿的丹門是最莊嚴的所在,若無極隆重的事,甚用。而今謝珽開此門,親自跟武氏、阿嫣、謝巍夫婦和幾位親信重臣來迎接,旁人哪怕不清楚背后緣故,也都能瞧出謝淑的分量。
畢竟,若按規矩,哪怕謝礪未曾出事,謝淑也頂多冊封郡主。
而今謝礪寂然無名,謝淑卻破格封了長公主,想必是建過不為人知的功勛,才得此殊榮。
門口諸人不論知與否,皆恭敬拜見。
謝淑頭回進京城、皇宮,不太習慣這般隆重恭敬的禮儀,瞧著婉轉含笑的阿嫣、堅毅慈的伯母時卻仍覺親切無比——在魏州的時候,就對爽利決斷、剛兼濟的武氏頗為佩服,后來謝瑁出事,時常帶著小侄兒謝奕去跟武氏那里玩,也頗深厚的。
兩見禮,俱自歡喜。
阿嫣穿著鮮麗宮裝,目落在謝淑上,看到段又竄高了些,艷艷紅妝下,眼角眉梢憑添堅韌。而徐秉均守在雁屏關晝夜等待,原先白皙清雋的玉面被風沙吹了古銅的澤,目卻比從前更為堅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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