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正午時分是一日中最盛的時候,地上未化完的積雪悄無聲息融水，淌黑泥之中，在被暖浸潤著的空氣中孕育出一柄無形的寒劍。

扶風驛站中最寬敞的一間屋舍中，李景燁立在窗邊,迎著寒風向屋檐下正一點點往下滴水的冰凌,面無表地聽著後彎著腰的蕭沖回話。

「……臣不敢胡揣測,便先命人將貴妃邊那個喚作青梔的宮帶去審問,求陛下恕臣之罪。」

蕭沖說罷,彎著的腰得更低，眼神卻忍不住往上飄了下,想看一看皇帝的反應。

昨日回屋后，他幾乎一夜未眠，腦中始終盤桓著裴濟翻|牆而去的畫面,只覺抓心撓肺般的想弄清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在那間狹□□仄的屋中來回走了百來趟,越想越覺自己的猜測應當八九不離十。

裴濟那人，他雖未與之深，可這幾年的共事下來，也算明白其為人——雖正直，卻一向極有分寸。

貴妃是嬪妃，是陛下的人，即便看不下去被人怒罵、投擲石塊,裴濟也不應親自過去，而該讓羽林衛的其他人去才對。

只怪那時人人都惶惶不安,沒心思考慮這些細節，就連父親也不曾注意到。若不是他看到翻|牆那一幕,恐怕也會直接忽略。

李景燁站在窗邊並未回頭,只淡淡問：「你既抓了審問,可問出什麼來了？」

蕭沖聞言臉一僵，訕訕道：「稟陛下，那宮的十分，不論怎麼問，都說一概不知，臣還未問出話來……」

他迫不及待地想弄清這件事，一來，是因心中有氣，頗覺不平。

鍾貴妃貌無人能出其右，即便知道那是陛下的人，他也總有忍不住私下肖想的時候，後來他命人上門求娶鍾大娘被拒，又自覺了氣，至今仍記在心裡，如今又怎甘願再見到別人有機會得到他不敢的人？

二來，便是父親這幾日的告誡，讓他深深意識到形勢的張。

大魏憂外患不斷，朝廷風雨飄搖，全靠著裴家父子二人支持，他們蕭氏反倒黯然失。如今雖是以平定叛，趕走突厥為首要任務，可戰後的況也不得不考慮。要讓蕭家不被裴家父子牢牢制，就必須抓到他們的把柄。

只是他貿然抓了那個青梔的卻什麼也沒問出來，如此下去，很快就會被發現，倒不如先來向陛下坦白，若不出意外，即便陛下不信，心中定也會覺膈應、懷疑……

李景燁冷笑一聲，轉過來從他邊走過，坐回到一旁的榻上：「哦？你什麼也沒問出來，就敢來同朕說了？」

蕭沖嚇了一跳，忙道：「陛下恕罪，臣一發現此事便急著來向陛下稟報，不敢有毫瞞。只是，臣目下也的確並無實據，陛下若不信，可將鍾貴妃和裴將軍喚來，當場對峙。也可看一看，裴將軍是否帶著那支玉簪……」

砰地一聲，一隻銅鎏金袖爐被猛地砸到他腳邊，爐蓋震得離開來，其中燒得通紅的炭塊也跳了出來，差點落到他的鞋面上。

「陛下恕罪！」

蕭沖忙瑟著跪下。

李景燁抿著坐在榻上，不出聲地瞪著他，只口不住地起伏。

好一會兒，他才移開眼，喝斥道：「滾出去。」

蕭沖再不敢說什麼，匆匆行禮后便趕忙退下。

「陛下，」何元士小心翼翼走近，「是否要讓裴將軍與貴妃來？」

回答他的是榻上被驟然掀翻的案幾。

案上本放著兩碟點心與一隻茶盞，此刻茶水打了榻上的墊子，點心也撒得到都是，目去，一片狼藉。

何元士眼珠子一轉，選擇暫時沉默。

屋裡的空氣凝滯，抑得人不過氣來。

不多時，外頭傳來一道帶著幾分欣喜的聲音：「陛下，方才有消息送來，河東軍日夜兼程趕來馳援，比預想得更早了一些，今夜就能到了。另外，山南東道的商州刺史楊敏馳集結了六萬人馬前來保護聖駕，眼下已快到了。」

這是兩個天大的好消息。原本驚慌出逃，勢單力薄，一旦叛軍從津渡殺來，便當真只能如喪家之犬一般狼狽逃竄了。如今，不但河東的六萬人快到了，還多了山南東道的六萬人。

即便山南東道的駐兵已多年未真正上過戰場，近十年裡，也都以開荒務農為主，而楊敏馳集結的人中，還有不是流民和先前的逃兵，到底也算是一大助益。

可李景燁卻毫沒到喜悅。

他面鬱地坐在榻上，一不，好似沒聽到方才的話一般。

外頭的人似乎也察覺到屋裡的不對，來時的喜悅一下消退了許多，聲音也跟著小心翼翼起來：「楊刺史還命人送來一封奏疏，特意叮囑要儘快呈給陛下。」

李景燁深吸一口氣，目從屋中狼籍的景象間略過，無聲閉上眼。

何元士忙上前將掀翻的桌案重新搬到榻上，將碎屑、杯盤等都拾到一旁。

李景燁這才睜眼，冷冷道：「送進來吧。」

那人應聲推門而，踩過地上一小片水漬時也不敢出毫表，只將手中捧著的奏疏送到案上，便立刻退了出去。

李景燁薄抿，著額角，慢慢拾起奏疏閱覽，不過片刻，臉便更難看了。

「楊敏馳——他大膽！」他一掌拍在案上，激得才重新放到案上得茶盞又倒了下去，骨碌碌滾著落到榻上得墊上，「他一個小小下州刺史，竟敢提這樣的要求！」

何元士聞言，目飛快地往案上瞄了兩眼，登時驚地瞪大眼。

楊敏馳一個小小地下州刺史，領著從四品地職，一年也不知見不見得到聖人一面，如今仗著帶來六萬不知有多是濫竽充數的援軍，竟敢要求陛下下令賜死貴妃，否則，否則便拒不迎陛下山南東道！

「陛下息怒……」他跪在地上，低聲勸著，「如今叛軍的那一紙檄文已傳遍天下，將士們心中多怨言，也有可原。不知陛下如何置？」

方才的人說，楊敏馳已快到了，此事拖不得，必得儘快決斷，到底要不要理會他們的要求。

照陛下的反應，恐怕不會同意。

畢竟是貴妃啊，即使已冷了這麼久，如今又在外逃的路上，他也明白，陛下的心裡仍是記著貴妃的。

然而，李景燁不知想起了什麼，原本怒不可遏的面忽然滯住了，拍在案上的手也慢慢收拳。

他盯著角落裡的一隻炭盆兀自出神，眼睛里一會兒是惶恐，一會兒是憤怒，一會兒又是痛苦，多種緒反覆錯，如麻線。

「陛下……」何元士再度開口提醒。

李景燁窩在榻上的軀慢慢佝僂起來，聲音也帶著幾分慘淡與沙啞。

「讓子晦去接應河東軍吧，一會兒就去，越快越好。」

何元士一怔，憑著多年侍奉前的經驗，漸漸猜出了皇帝的用意。

「老奴明白了。」他聲應下，掩住將將到邊的一聲嘆息，匆匆離去。

……

午後，麗質用過些點心后，便半躺在榻上歇息。

本想到外頭走走，可想起如今軍中不人都對頗多不滿，只好作罷，免得給自己，也給別人添堵。

正待迷迷糊糊睡時，屋門被人敲響了，春月的聲音從屋外傳來：「小娘子可睡了？」

麗質了睡眼，半撐起，道：「你進來吧。」

春月知道這時候都在午睡，若無事，定不會打擾。此刻過來，應當是有話要說。

果然，春月進來后，便將門關嚴實，快步至榻邊，蹲湊到耳邊道：「小娘子，奴婢方才見到小石參軍了，他說，河東來的援軍提前到了，陛下派裴將軍即刻前去接應，裴將軍方才已走了，今晚的事，都給石參軍了，他會給咱們安排好一切。」

麗質不由蹙眉，一聽裴濟已不離開，心中莫名略過一不踏實，隨即是幾分淡淡的失落。

原想夜裡還能同他道一聲別，如今卻沒機會了。

這樣也好，免得到時還覺傷。

「知道了。」漸漸清醒了，乾脆坐正子，「青梔呢？可找到了？」

說起青梔，春月目中閃過擔憂：「沒有，奴婢回去后又問了幾個人，都說清晨自出去后，便再沒見回來過，也不知去了哪裡。」

麗質心底的那一不踏實莫名地擴大了。

深吸一口氣，笑了笑道：「興許跟旁人一道離開了。總之，你多留意著，若見到，趕過來。」

到了扶風后，有不宮人、僕從們都三五結對地悄悄逃走了。羽林衛的人大約是得了裴濟的示下，只要走的不是什麼十分要的人，大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他們一條生路。

可青梔明明說過家中已無人了，這樣說，也不過是安自己罷了。

二人正有些心神不定，屋外便又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聽來有三五人之多。

「鍾貴妃可在？」何元士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老奴奉陛下之命，請貴妃過去一趟。」

話音落下，屋裡一下靜了。

麗質與春月面面相覷，不知李景燁為何這時忽然要過去。

這個時間點，讓一下想起了夢境里那一道白綾絞過來的時候。

「不知陛下此時召喚，所為何事？」

屋外何元士的聲音似乎頓了下，並未正面回答：「老奴不敢妄揣聖意，貴妃去了便知。」

麗質沒說話，臉頓時有些泛白。

「鍾貴妃？」何元士又喚。

麗質咬了咬牙，下心底不好的預，慢慢站起，應道：「就來，大監稍候，容我換裳。」

將因方才午休而有些松的攏，又在外披了件厚些的氅，低聲沖春月道：「一會兒我跟著去后，你便趕去尋石參軍，我恐怕——」

「要有危險」這幾個字未明說，春月卻懂了，眼裡一下滲出淚來，慌忙點頭，拉著的手不教出去。

「別怕。」麗質了下圓圓的臉頰，不知是在安，還是在安自己，「我不會有事的。」

說著，直脊背，對著銅鏡照了照，努力讓自己的臉看起來並無異樣，這才轉將門打開，在幾個侍不知是憐憫還是厭惡的目里步出屋去：「勞大監久等，走吧。」

何元士著一如當初初宮廷時的貌容，眼裡閃過幾分嘆與同。

「貴妃請隨老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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