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仍無朝會。

裴濟一早便起,穿戴齊整后便匆匆趕往大明宮求見皇帝。

因不必上朝，李景燁到天亮后各宮門開了才起，一番洗漱用膳、打坐服藥后,已又過了半個時辰，眼看裴濟也已在外等了兩三刻，他才坐回榻上,揮手讓何元士將人帶進來。

裴濟仍是面無表地恭敬行禮，可兄弟二人間的氣氛，卻再沒有從前的稔與親近。

李景燁坐在殿上看著,頭一回沒有他不必行禮，起坐下,只淡淡道：「子晦，你若是為你父親來的，便不必多說了。待事過去，只要查清的確與你父親無關，刑部自會放他安然無恙地回去。」

裴濟低垂著頭站在座下，聞言只到一陣怨憤。

他咬牙下,儘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些：「陛下,臣的父親為大魏效忠數十年,從未有過私心，絕不會在這樣的大事上犯糊塗，臣亦信清者自清，既有三司推定,定能令事水落石出。可他到底年歲大了，近來又時常舊傷複發,恐不住牢獄之刑。陛下看在母親的面上,也看在臣的面上——讓父親經審后,能留在府中。」

話音落下，殿中一片沉寂。

他雖是臣子，也一向恪守君臣之間高低尊卑的界限，卻也從來沒有這樣低聲下氣地求過這位表兄，到今日，不得不走出這一步。

李景燁也不知是想起了什麼，著他的目里閃過幾分昔日的溫，可不過片刻，便恢復平靜。

「朕心中有數。」他收回視線，推了推案上的書冊，「到底是替我大魏立下過汗馬功勞，兢兢業業數十年，朕都記在心裡，待查清楚，只要日後謹慎約束著，朕自不會虧待。」

裴濟聽明白了。

這是要待事了，便讓他父親主致仕，如杜衡一般，遠離朝政，方能安晚年。

可杜衡已是花甲之年，他父親卻未滿半百，本該是仕途中最頂峰的時候，如今不得不被激流勇退……

他了拳，沉聲應下。

「臣今日來，還有一事要稟。」

他將袖中書信取出，雙手奉至李景燁眼前，面凝重，道：「臣先前便始終懷疑范懷恩與陳應紹的案子還有，如今果然發現盧龍軍中有異，觀其形勢，應當與睿王有關——陛下，謀反之事，恐怕並非無中生有。」

李景燁接信的手一頓，隨即低頭閱覽，面倏然變了。

「他——果然是朕的好弟弟！」他氣得一手捂著心口，一手猛地將信拍在桌案上，因日漸瘦削而突出的顴骨上浮現兩抹不自然的紅暈，雖穿戴整齊，整個人卻流出猙獰可怖的面目，「在邊疆一年，不見好好收拾突厥，倒是跟著他們學來了狼子野心！」

裴濟垂下頭，掩住眼底異樣的芒。

這樣的陛下，令他覺得一日比一日陌生。

「陛下，盧龍軍素來善戰，如今恐怕也已鍛造了不兵良，待陛下所派的監察史一到幽州，極有可能便是他們起兵的時候，臣以為，當務之急，須得下令集結河東、義武兩軍應對之。」

他頓了頓，看一眼慢慢平靜下來沉不語的李景燁，繼續道：「此外，亦請陛下放貴妃離開——放回鍾家也好，送去城外道觀也罷，總之，不能讓睿王以此為借口大肆興兵。師出無名，便氣勢。」

說罷，他不由自主地悄悄雙拳，僵直著子等待李景燁的回應。

李景燁瞇眼著他，目里滿是打量。

他一向是信任這位表弟的，直到現在，他將裴琰送刑部大牢，也仍相信裴濟。若不忠心，也不會在這時候便急著將消息告訴他。

可談及兵權，卻不得不多思量一番。遠在邊疆的六郎是他的親弟弟，尚且能一朝反目，六親不認，更何況其他人？

多虧當初北方有戰事時，他始終未鬆口令各節度使除兵權外，將地方民財權力也一併收囊中，否則，他們只怕早就起兵了。

如今，他還是該謹慎些。

至於麗娘——

他眼中閃過一瞬恍惚，隨即冷聲道：「不，是朕的人，是朕親自封的貴妃，斷沒有讓朕放手的道理——便是哪一日朕沒了，也還是朕的貴妃！」

曾經是睿王妃如何？天底下哪裡有比天子更貴重的人？但凡他想要的，沒人能阻止，親弟弟也不行！

「出兵的事，容朕仔細考慮，再做定奪。」他重重地氣，閉眼扶額，揮手道，「你先下去吧。」

事落空，裴濟竟半點也未覺驚訝。

他拱手行禮，慢慢退出殿外，回頭深深打量一眼這座巍峨富麗的紫宸殿，這才轉離開。

北方邊地各軍因要抵外敵，素來比國幾路都勇猛許多，戰爭一即發，只有搶得先機，才有可能先發制人，以最小的代價平定叛。

然而陛下仍是猶豫，這樣做，無疑是延誤戰機，將事態擴大。先前面對軍時的幾次猶豫能有好的結果，不過都是僥倖——這一回，未必能安然無恙。

他已做了自己能做的，幾乎算仁至義盡了，接下來，便只有耐心等待了。

他有預，對方已蓄勢待發，必將燃起烽火無數。

……

北方邊陲，盧龍軍中。

李景輝著才送來的信兀自出神。

令月已被下獄貶為庶人了，也不知如今怎樣，母親在大明宮中，恐怕也已傷心絕——待不久后他的消息傳去，又會如何？

他眼神里閃過幾猶豫和愧疚，一時竟對自己這一年來的所作所為生出迷茫之。

安義康將李景輝的表盡收眼底，淺棕的眼中閃過幾分鷙與冷嘲。

「殿下可是後悔了？」

李景輝沒說話，著信的手指尖泛白。

安義康走到他跟前，魁梧的軀擋住大半日，在他上投下一道厚重影：「公主已出了事，殿下若就此放棄，便是白白浪費了公主的犧牲。況且，長安來的史，還有幾日便要到了，殿下這時候收手，還來得及嗎？」

數月前，舞公主命人悄悄送信來，是他勸睿王回信，讓公主以為他有登高位，卻苦於朝中無人，又遠在邊疆無能為力。

如此，教唆公主在長安悄悄為他集結朝臣。

睿王大約以為，此舉當真便是要吸納朝臣，力求以更平穩的方式達到目的。可他卻明白，這不過是招將計就計罷了。

他一直知道，睿王當初跟他到幽州來，多是因一時意氣，這一年來更是時常生出猶豫、後悔的念頭，只有徹底絕了他的回頭路，才能沒有後顧之憂。

舞公主驕橫跋扈，又心思單純，恰是個能利用的對象。以稚的手腕，恐怕很容易便會出馬腳，一旦被陛下發現，定會到極重的責罰，貶為庶人也好，甚至殺人也罷，屆時都能為睿王的出師之名。

更重要的是，一旦舞公主被發現，勢必要將眾人的視線引到幽州一帶，只要有人來查，便逃不了謀反的罪名，即便睿王還想反悔，也為時已晚。

唯一意外的，是舞公主被人發現端倪的時間比他預想的更早了些，如今最後一批兵才匆匆冶鍊完畢，待分發下去還需兩三日，幾乎沒有時間好好練備戰。

幸好，他治軍多年，與手下將士早已配合默契，絕不會出太大的紕。

何況，他們還有另一助力——

「即便殿下當真能將這裡的一切抹得乾乾淨淨，像上一次一般，毫不令史臺的人起疑，可北方這數十萬的百姓呢？阿史那多畢虎視眈眈這麼久，殿下已然答應了他，他可不會因殿下的後悔，便跟著收手。」

李景輝的目慢慢冷凝，手中的信紙也被他得皺。

當初聽了安義康的進言，他與阿史那多畢私下勾結，約定至突厥資匱乏時，可往幽州邊境來，他自會任其奪走邊地的部分糧財，條件便是等他起兵時，阿史那多畢也要即刻興兵，替他拖住臨近的河東、義武兩軍，好令他沒有後顧之憂。

他知道，此舉無異於與虎謀皮。

開弓沒有回頭箭，他已沒有後路了。

「我明白了。」他咬了咬牙，問，「檄文可擬好了？」

安義康出笑容，當即將檄文鋪陳在他面前：「都好了，殿下的奪妻之恨、公主的兄妹嫌隙，乃至幾位蒙冤甚至枉死的朝臣，盡已寫下，請殿下一觀。」

有這樣多的理由，檄文自然能寫得義正言辭，氣勢磅礴，引天下人熱激。

李景輝看罷，霍然起，揚聲道：「萬事既已俱備，兩日後，便是我起兵之日！」

……

夜，麗質沐浴過後，便預備早早睡。

這兩日來了月事，雖因用了大半年的葯，已不會如先前那樣疼痛難忍了，卻還是會到渾酸，睏倦乏力。

況且，今日又聽說了裴琰的事，心中也有幾分擔憂。

春月知疲倦，已然備好了葯，看著飲下又漱過口后，便出去了。

誰知燈還未熄，卻忽聽外頭傳來腳步聲，接著便有人喚：「貴妃，陛下來了！」

麗質作一頓，心中登時有些張，只得披起，到外間去迎。

屋門已經打開，李景燁踏進來時，腳步有些遲滯，著這座已數月不曾踏足的宮殿，眼神也有些恍惚。

「陛下今日怎會來妾這裡？」儘力出笑容，又恰到好地保持一分疏淡，既沒有上回那樣直白的拒絕，又沒有先前的過分溫馴。

李景燁走近兩步，靜靜打量，手著的下，令抬起頭來對上自己的視線。

「今日子晦勸朕，要朕將你放出宮去。麗娘，你怎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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