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素雪見皇帝行到前,外袍上的五爪金龍面孔猙獰，斗膽抬眼,方見皇帝的面目也自暗影中逐漸分明。

漆黑的長眉下,雙眸只冷冰冰地俯視，眼中猶含嘲弄。

素雪接連又磕數個響頭，“陛下明鑒,陛下明鑒！是嬪邊的桃夾將竹溪香予奴婢的！”

“桃夾？

桃夾既已離宮,你以為無從查證？

抑或是，你說桃夾離宮,便是嬪怕此事敗才遣離宮？”

素雪被說中,頭皮頓時發麻,一滴冷汗自額角落,拜伏在地,“奴婢絕無半句虛言！”

蕭衍不由得笑出了聲,“竹溪香乃是宮中/藥，聞之，久病難愈,后宮之中,能有此香者寥寥。”

素雪埋頭不語,耳畔只聽：“朕再問你一次,是何人予你此香？

端妃,敬妃，柳嬪,王婕妤,宮婕妤……”

素雪抑住發抖的軀,只咬了牙關。

“此人許你的是什麼？

一族的榮華富貴，不殺之恩？

你今日不言,亦無妨，朕自會審問你的親族好友，今日不知，焉知明日？

你如今為了此人守口如瓶，豈知最后便是你闔族替罪。”

此時此刻，夕的最后一縷余暉終于落盡，蒹葭殿里昏暗一片。

素雪抬頭再看不清皇帝的面目，伏在地上，閉眼道：“確是嬪娘娘邊的桃夾給了奴婢此香。”

唯聞一聲嘆息，“將此人帶下去，送宮正司查辦。”

待到人散去后，高貴公公端來了一盞燭臺，借著細看了一眼皇帝的神，見他面上卻不似有怒。

耳邊聽他語意平淡道：“隨朕去瞧瞧趙妃。”

高貴公公稱是，執燭落在半步之后，進了寢殿。

趙妃見到來人，立時半起了，“問陛下安。”

蕭衍走到榻旁，端詳神半刻，才緩緩道：“趙妃今日驚了，你那婢子已送去宮正司，朕亦會讓人將殿中的穢一一除盡，你從今往后，自安心養病。”

趙婉仿佛略微失神道：“是……素雪？”

“此事你不必費心，明日便會有新人來蒹葭殿。”

趙婉抬頭，見他神如常，似不以為意，“陛下，可知素雪是何人指使？”

“素雪不招，朕也會知曉。

你且將養幾日，三司查辦趙桀一案，或可早日結案。”

趙婉聞言，眼中芒乍現，急急追問道：“陛下所言當真？”

蕭衍輕笑一聲，“何故如此驚訝，妃以作餌，難道不就是想引出幕后之人，如今水到渠，朕該恭賀妃才是。”

趙婉臉一僵，等了數息，忽而笑了一聲，“臣妾在陛下眼里，就是如此？”

蕭衍搖頭，“不，朕小看了你，對自己狠得下心腸，倒真讓朕想起一個人來……”

趙婉疑地向蕭衍，他卻只道：“好生歇息，朕改日再來瞧你。”

見他離去，趙婉拽了半覆于上的被，既是慶幸又是不甘通通涌上心間。

蕭衍早就看了，卻任由如此行事，無外乎是真不在意是生是死。

戌時過后，顧儀用了晚膳，仍覺心慌，本再派多絡再去尋高貴公公打探消息，可殿外，卻傳來一聲“皇上駕到”的高唱。

立刻從花廳的椅子上蹦了起來，飛快地跑到殿外去迎。

蕭衍見顧儀疾步行至前，拜道：“問陛下安。”

他愣了一息，“平罷。”

顧儀看他心不錯，滿臉笑容道：“臣妾殿中備了新進來的竹葉茶？

陛下嘗嘗？”

蕭衍適才回過味來，無事獻殷勤。

“嬪，今夜是在等朕？”

顧儀一笑，“陛下英明，臣妾盼星星盼月亮一般地盼陛下。”

蕭衍邁步進了正殿。

后的高貴公公贊許地了顧儀一眼。

等新茶奉上來，顧儀開始苦思話題切點，避免過于突兀而顯得不真誠，卻聽蕭衍開口道：“嬪娘娘這是記掛著趙妃？

如此心神不定？”

顧儀自然聽懂了他話中的嘲諷之意，于是手給他添了茶，“既如此，陛下就給臣妾說一說罷，趙妃娘娘今日瞧著太可憐了。”

真的，要不是是主角，尋常人那副病容恐怕真就快撒手人寰了。

蕭衍見一臉殷切，飲過一口茶才徐徐道：“趙妃應無大礙，婢素雪私用竹溪香，已被押送宮正司查辦，趙妃好生將養，不過月余便能痊愈。”

素雪，顧儀不覺得意外，原書中趙婉邊的婢一直忠心耿耿，是自烏山別宮起就跟著的繡荷，而這一次因為沒去烏山別宮，素雪才來到了趙婉邊。

“素雪可有招供？”

顧儀好奇道。

蕭衍避開的目，垂眼去瞧他手中的白瓷杯盞，“今日本無供詞。”

顧儀見他躲閃，便覺古怪，不探問道：“素雪……該不會是指認了臣妾吧？”

見蕭衍不答，當即又道，“臣妾絕對沒有，這麼久以來，今天也是頭一回去探病，先前雖去過蒹葭殿一回，可實在是有往來！”

蕭衍斜睨了一眼，沒好氣道：“你知道竹溪香究竟是何麼？”

顧儀捫心自問，確實不知道，但，有被他的態度冒犯到。

“臣妾的確一無所知。”

勉力一笑道。

蕭衍笑了一聲，“朕不疑心你，你不必辯白。”

顧儀放松了下來，聽他又道：“朕八歲時就見過竹溪香，此香同尋常熏香無異，可若是生了病，時而聞之，夜不能寐，久病難醫。”

顧儀一直目不轉睛地瞧著他，見他一臉淡然，仿佛在話家常。

細細想來，蕭衍登基前，真是集強慘于一。

顧儀知他不愿多談，便轉了話題，湊趣道：“若真是臣妾做得，陛下當如何？”

蕭衍回想了當時甫一聽到素雪指認顧儀的心境。

他本該不悅，可他沒有，心中驀然而生是一的歡喜。

想到為了他，顧儀可以不擇手段，不顧一切，因而生出的歡喜。

“若真是如此，朕也會想辦法替你遮掩。”

顧儀心跳快了一瞬，舉起茶盞喝了一口熱茶，問道：“陛下是不是已經猜到了是誰？”

蕭衍見臉頰緋紅，笑問道：“你心中可有人選？”

顧儀思索片刻，小聲道：“臣妾猜是端妃。”

蕭衍眉梢微挑，“何以見得？”

顧儀大膽答道：“臣妾想竹溪香恐怕不易得，妃位，嬪位，婕妤或許可以一試，但安宮婢便是早就想好了的，王婕妤，宮婕妤不大可能……”兀自笑了一聲，“不過是臣妾瞎猜的頑話。”

蕭衍卻說：“朕也猜是端妃。”

顧儀有些激，“何以見得？”

“昔年先帝在位，高皇后每年也在宮廷之中舉辦捶丸戲，及至太子及冠之后，更是廣邀京中貴參加，朕當時尚小，雖未去觀戲，卻也記得有好幾年，拔得頭籌的皆是白氏，可惜到頭來這個白氏因家世之故，做不太子妃。

太子當年也沒有立太子妃或是側妃的心思，此事才作罷。”

顧儀深吸了一口氣，端妃姓白！這宮廷權力的游戲，原來一直就沒看懂，書里也沒有寫！

前后一想，恍然大悟，“陛下是說，去歲花園捶丸戲，端妃故意藏拙，是想借德妃之手鏟除趙婉？”

哎，說到底還是高手不愿意和們玩，并且，蕭衍從那麼早起就開始懷疑端妃了。

果然，比心眼比不過，失敬失敬。

蕭衍朝笑了笑，“朕說得也是瞎猜的頑話。

待到宮正司核實，一切方有定論。”

顧儀：……

十日之后，宮正司尚未有定論，可原大理寺左寺丞白青道自陳，曾于多年前查辦趙桀一案時多有疏，經高皇后授意將一封信函焚毀，此信據他回憶乃是趙桀夫子寄書太子衡，信中言辭懇切，勸其“正君臣，篤父子”，舉朝大驚。

太子衡不臣之心由此信觀之，昭然若揭，可白青道無憑無據，難以服眾，然而，加之先前趙氏舊仆趙九的供詞，趙桀一案由原本的暴病猝死，逐漸變為或是先太子衡起了謀逆之心，暗害忠臣。

恰在此時，趙氏后人，趙妃娘娘長跪于天祿閣前，流淚陳，求今上為其父趙桀正名，還趙桀公允。

天子聞之，念及父兄，左右為難，暗自垂淚。

仕林學子仰夫子風骨，紛紛上書以求為趙桀正名。

更有學子推測，太子衡既已有謀逆之心，殺了師，未嘗不因此殺了先帝。

當今赦免偽帝慎王本就是仁君，弒父之說乃是為了周全皇家面，蒙了冤，了屈！

此一類的聲音雖未勢，卻因為容過于驚心魄而在民間口口相傳。

太子謀逆篡位弒父，一時了談資。

皇帝聞聽之后，猶不忍聞，痛心疾首，罷朝十日。

端妃因其父白青道之失，自覺無再侍奉君王，自請離宮。

*

這一日，天朗氣清，無風無雨。

顧儀照例去馬場跑了幾圈馬，自花園馬場出來之后，就見石徑的盡頭，停著一輛青布馬車。

馬車邊的侍婢見到，疾步而來，蹲福道：“端妃娘娘今日就要離宮，恰遇嬪娘娘，不知可否與娘娘再敘一言？”

顧儀將手中馬鞭遞給了多絡，“你在此等一等，我去去就回。”

人將走到馬車旁，端妃便開了車簾，顧儀見頭上未戴珠釵，臉上只是淡淡地抹了一層妝。

“娘娘，喚我來是為何事？”

端妃笑了一聲：“你為何對我總是如此防備，我屢次示好，你遷居之時，我的禮也是最重，可你皆不理睬，今日我就要離宮來，好奇此事，因而想要問一問。”

顧儀微笑道：“娘娘示好，是為何？”

端妃輕輕地搖了搖頭，“是我錯看你了，原以為你有一爭之心，不過是塊木頭。”

顧儀點頭，“我自是比娘娘愚鈍了。

娘娘為保父兄，費了一番心思，雖不得所愿，但最后斷尾求生，白青道一人流放，保下全族命。

不過……我心中也有一問，想請娘娘解答。”

端妃垂眼看，面驚奇，“你問便是。”

“娘娘是否自趙妃尚在浣局時，便知曉世？”

端妃不答反問：“為何如此說？”

“說來也是巧合，我在浣局外曾經偶然見過一個浣局婢，本沒放在心上，可上次在娘娘后又見到了。”

顧儀回想頃，“仿佛是個喚作初彤的婢……”

端妃蹙眉，顧儀又道：“后來我便在想，興許我初見趙妃之時，的白玉跌落并不是巧合。”

抬眼盯著端妃，“娘娘本是想借我的手除掉趙妃麼……”

端妃不答，只嘆了一口氣，“我今日走了，往后想來也無再見一日，有些肺腑之言，送予嬪。

如今你不后悔，往后可不一定，趙氏無權無勢，徒有孝賢之名，趙桀被捧得愈高，趙婉便會隨之愈高。

齊殊離宮后，無人與之爭鋒。”

定定地看了一眼顧儀，“妻妾有別，嬪可勿要后悔……”說罷，便放下了車簾。

車夫揚鞭催馬，車輦朝宮門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