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廚房里各廚佐料都備得齊全, 木柜上七橫七豎四十九個屜, 里頭除了常見的八角、茴香、胡椒、桂皮等香料,亦有干凈的桂花、玫瑰等, 外頭沒半點標簽, 韓蟄卻是記得清楚分明, 修長的手指勾著鐵環開屜,輕易將佐料選齊。
每回找佐料都要翻很久的紅菱瞠目結舌,待韓蟄挑罷,才去選糯米排骨該用的。
負責看守廚房的仆婦在灶中生火, 外頭寒風凜冽, 里頭卻是暖意融融。
韓蟄大半年勞碌奔波,難得有此閑,也無需旁人幫忙, 手起刀落,從容而迅捷, 將冬筍切細丁,裝盤中。待鍋底油熱,食材已然齊備。
令容懷孕后怕油膩,韓蟄特意清淡爽口,卻因火候極佳,冬筍和口菇翻炒片刻便出滿鍋香氣, 待炒好了盛在盤中, 香氣撲鼻。
令容雙手握捧在前, 等韓蟄將盤子擱在案上, 拿了筷箸便夾冬筍來嘗。
可惜菜剛出鍋,有些燙,便小口小口地吹氣。
吹涼些,送進里,鮮爽脆,口舌生津,不由笑韓蟄,“好吃,真好吃”
黑白分明的杏眼里像是藏著春,滿含歡喜贊許,輕易照到人心底里。
韓蟄微笑意,覷著滿足的小模樣,晝夜忙碌后的渾疲憊似都煙消云散。
自收斂心負重磨礪,養就冷靜自持的,他的手腕才能令無數人敬畏折服,哪怕做出再出彩周全的事,在韓鏡眼里,也都是為帝王應有的手段,不曾換來半句贊賞,唯有更重的期許、更嚴苛的態度,催著他仍負重前行。
韓蟄明白他的苦心,卻仍不喜那種山岳般得人不過氣的嚴苛威。
也只有在這一方煙火之地,才能暫將重任拋開。
不為冷厲殺伐、不為算計權謀,為世人皆有的口腹之花費心思。
當初他開辟這間廚房時,韓鏡覺得這跟錦司使的沉厲狠辣不合,頗有微詞,承楊氏勸說說服,這廚房才矗立不倒。到如今,世事早已不同。
那個誤闖廚房后忐忑敬畏的小姑娘,了他最忠實的食客,欣賞喜悅沒半點掩飾。
這多是令人快的,韓蟄也嘗了一口,“還不錯。”
“明明很好吃,何止不錯”
“嗯,很好吃。”韓蟄附和,見鍋里收拾好了,又取鯽魚,水煮到八分時將脊骨和筋刺都去了,加醬油和姜、酒紅燒,飄香的熱氣騰騰而起,慣常冷的面容都不似從前令人敬懼躲避。
紅菱壯著膽子,小心翼翼,“大人,這菜有要訣嗎我,我做給夫人吃。”
令容良機難得,當即附和,“對啊,教給紅菱,往后就不必天勞煩夫君了。”
韓蟄覷,“想師”
令容笑意更濃,出食指在他跟前晃了晃,“就這一道,好不好”
韓蟄順著,將火候用料上要的幾說了,令容忙記在心里。
因想起昨晚烤板栗的事,趁著韓蟄做松仁燒豆腐的功夫,宋姑取了板栗、野和香菇來,各自煮好,略炸了炸。待油鍋再熱,煸炒了蔥姜塊,大火燒開燜到五六,將板栗、香菇和剩下的冬筍擱進去,闔上鍋蓋,鼻端仍是方才煸炒出來的香味。
令容吃板栗,也做板栗燒,只是味道不及韓蟄做的。
上回韓蟄做時沒敢多,這回套問訣,果然又得廚藝。
鍋里頭熱氣騰騰,板栗已燒得爛,揀去蔥姜收好,勾芡淋在盤中,糯的板栗帶香味,卷在舌頭里唆一口就能化了似的。擺在桌上,令容留著塊沒怎麼吃,倒是將板栗揀得干干凈凈。
飯后令容自回住,韓蟄便往韓鏡的藏暉齋去。
韓鏡這兩日抱恙,沒法到衙署去,便跟永昌帝上了個折子。永昌帝無暇管六部那些瑣事,派了兩位醫過來照料,朱筆一揮,特地恩準他在府里休養,要的事讓人來府邸商議。
尚書六部的權柄被韓鏡牢牢握著,旁人覬覦也沒轍,這種事也有好幾回了。
韓蟄健步走過去時,藏暉齋側廳的門扇閉,韓鏡的心腹管事站在門口,想必是里頭正談事。
這座府邸建已有數十年,期間幾易其主,轉到韓鏡手里,才算安頓下來。
藏暉齋翻修過數回,韓鏡在朝堂上藏得深,每回翻修都只是刷點新漆,添片新瓦,往屋里添幾樣,于整格局不曾有半點改,更不像別家般修繕得恢弘軒昂甚至僭越。
那檐角廊柱仍是十數年前的模樣,于位高權重的三朝相爺而言,實在有點不襯份了永昌帝這兩年信重韓鏡,一則是不會理政迫不得已,再則恐怕也是為韓鏡這恪守禮數、從不僭越的態度,覺得這般忠厚正直的老臣值得托付,才會一步步放任韓鏡提拔親信,氣候漸。
于這座相府,韓鏡確實是費了一生的心思。
從當初盛年威儀的相爺,到如今日漸明顯的老態。
韓蟄站在寒風里,眉目冷凝。
好半晌,側間的門扇才由而開,來稟事的戶部尚書緩步走出,朝門口的管事點了點頭,見是韓蟄歸來,便幾步走過來,拱了拱手,“韓大人。”
“梅尚書。”韓蟄亦拱手回禮,讓管事送梅尚書出府,他就勢側廳。
韓鏡端坐在案后,正擰眉沉思,因病中不爽利,上穿得厚些,愈發顯得比從前瘦小,只那雙眼睛還矍鑠如舊。見是他,韓鏡皺的眉目舒展了些,聲音有點啞,“回來了,過來坐。”
“祖父好些了嗎”韓蟄畢竟是擔憂的。
“冬后的老病,在家養幾天就好。”韓鏡案上擺著茶盤,倒了一杯給他。
韓蟄雙手接過,“父親呢”
“待會過來。”
祖孫倆都是沉肅而不擅關懷的子,沉默著喝了兩口茶,韓蟄聽他咳時帶些痰意,道:“祖父病了這幾日也不見好,回頭我讓人熬些冰糖雪梨,潤肺止咳的。”
“隨你。”韓鏡沉眉,“你的心思有限,該放在正事上。”
這態度在意料之中,韓蟄沒再多說。
坐了片刻,韓墨趕過來,祖孫三人圍坐在一,韓蟄才說起這回去河東的事。
為的是先前在山南谷口設伏刺殺他的那位田姓漢子。
鄭毅將重新探查的消息遞出去,在代州的錦司暗樁重新探查田家底細,報來的消息,卻與最初稍有不同。那田五的經歷固然沒錯,與他孿生的兄弟田四卻并未真的喪命,而是因出眾的箭天分,被有心人收留,指點技藝,后被收在河東范通帳下。
這回埋伏行刺,便是田四的手筆,若能事,算是為范通立下汗馬功勞,若不能事,也算栽贓給甄家,挑起紛爭。
至于那田五,在他那孿生兄弟南下時,便被人殺害,李代桃僵。
而河東帳下,除了默默無名卻有神之技的田四,還網羅了不驍勇之人。
“范通將這些人藏得,若非此次特意探查,還揪不出狐貍尾。”
韓蟄說罷,眉峰冷厲。
韓墨亦皺眉,“范通這野心藏得倒深,恐怕也是心存搖擺”
“若范貴妃能拿下東宮,范通自會就中取利,若不能,他那野心倒不小。”韓鏡瞧著桌上淡煙裊裊的青銅小爐,老狐貍般的眼睛瞇著,取了幾粒棋子在手里把玩,“若范通真的起事,兵力如何”
“有私藏的軍械,也有暗中招兵買馬的鐵證,境那些盜匪也不是真跟他作對。一旦聚起來,會比他出來的強悍數倍。”韓蟄這回北上,途中總想起那深沉的夢,雖說夢境荒誕不足為據,卻終究令人憂心,“河東地界南北狹長,范通駐守邊境,且心不正,若真有異心,未必不會打別的主意。”
韓鏡目遽然一,“意思是,他可能跟外寇合謀”
“史書上不是沒有這種事。”韓蟄頓了下,“范通邊有位妾是異族人,來歷不明。”
這就令人心驚了。
韓鏡雖有野心,許多事也做得狠辣而不擇手段,畢竟是文人出,有幾分家國懷,暗中謀逆,想要的不止是皇位,更盼能生事端,令百姓疾苦。雖說戰事不可避免,能迅速平定的,跟外族鐵蹄踏破邊境的禍終究截然不同。
他對著香爐沉,片刻才道:“打算怎麼應對”
“先安范通,在邊防多使些力,剪除他羽翼,再甕中捉鱉。”
韓墨頷首,“這是最穩妥的法子,有備無患總比措手不及的好。”
“來得及嗎”韓鏡有點擔憂,“甄嗣宗已在跟前進言,皇上有些疑心。”
“順水推舟,除掉甄嗣宗,范通必定樂見其。”韓墨說罷,看向韓蟄。
韓蟄也是這意思,“天底下兵馬就那幾,嶺南陳鰲記掛的是邊疆安危,陳陵那邊有長孫敬,他也沒那野心和本事。曹震知道輕重,河更不必說。西川那邊,尚家雖據守天險稱霸一方,卻沒有出川逐鹿天下的實力。甄家倒了還有太子,皇上的勤王詔發不出去,他們就不會輕。余下的就只山南蔡家和河東范通,范通還盯著東宮搖擺不定。”
這些年奔波不休,對各的形,韓蟄幾乎了然于。
韓鏡聽罷,垂眸想了片刻,回取了幅輿圖鋪在桌上。
祖孫三人圍坐推敲,數重簾帳,就只有極低的聲音,消散在裊裊青煙里。
待商議定,已是夜初降,三人心神稍松,喝茶歇息。
韓鏡手里捻著棋子,矍鑠目落向韓蟄,“范通的事拖得再晚,也須在這一兩年。拖得太久,若謠言四起人心浮,于大計無益。到時候”他頓了一下,緩緩道:“關乎天下的后位,如何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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