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容收到過許多封家書，包括傅益前陣子寄來的, 這卻是最特別的一封。

韓蟄那種人寄家書給, 還只說這麼句話，實在是破天荒的稀奇事。

令容嫁進韓府將近兩年, 韓蟄大半時間都在外奔波，除了上回給帶回些味銀魚之外, 從沒給寄過只言片語, 甚至久別重逢，也不曾提過那些話。哪怕他在浴房里說曾夢到，令容后來回想，也懷疑是韓蟄為哄觳而信口說的。

他揣著篡權奪位的野心，朝堂公務又千頭萬緒, 在外戒備兇險, 哪可能夢到。

不過收到夫君單獨遞來的家書, 畢竟是讓人高興的事。

那六個字雖簡短, 想象韓蟄落筆時的神, 也頗有趣。

令容將那遒勁的字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裝回信封里, 趴在窗邊逗紅耳朵。

宋姑端著才切好的水果進來, 就見令容角忍不住牽起又竭力平復, 再次牽起時, 笑容比前次還深。那雙微微挑出嫵弧度的眼睛里也藏著笑, 從側面瞧過去, 春滿面。

“夫人又見高興事了”宋姑擱下瓷盤, 將竹簽遞給。

令容咬低笑，片刻后頷首，將紅耳朵抱起來，放在膝上。

宋姑甚見這般獨坐傻笑，忍不住道：“什麼事高興這樣”

“夫君寄了封家書回來。說他那邊萬事安好，不必掛念。”令容抿著，才忍住的笑意又漾開來，低聲道：“我才沒有多掛念他呢。”

“嗯，夫人確實沒掛念。”宋姑頷首。

令容深以為然，拿竹簽瓜吃。

宋姑話鋒一轉，輕笑打趣，“昨晚進去幫夫人蓋被子，也不知是誰在念叨大人。”

昨晚念叨韓蟄了嗎令容臉上一紅，“定是你聽錯了。”

“嗯，對。”宋姑低聲笑著出去了。

令容狠狠了塊甜滋滋的梨送到邊，將半盤瓜果慢慢吃完。

上雖不肯承認，但對韓蟄的思念與日俱增，卻不是假的。尤其那日前往臥佛寺的途中被范自鴻攔著鬧了一通，那帶的畫像實在令人心驚，猜不出緣由，心里很是忐忑懊惱。范家背靠貴妃，手握軍權，并不好惹前年除夕韓蟄帶游燈時見行刺的事，就是當時的河節度使安排的，氣勢很是兇狠。

看范自鴻那天的模樣，跟有仇似的，若當真尋麻煩，飛鸞飛可不是對手。

那天回府后楊氏得知經過，也沒能理出頭緒，樊衡又畢竟是公差，令容想除掉那患，只能盼著韓蟄早日凱旋，回來坐鎮大局。

若記得沒錯，出將而相，韓蟄有了軍功，離相權會更進一步。

至于那暫時占著門下侍郎的范逯，在韓鏡和甄嗣宗的合力下，未必能熬太久。

這樣想著，心里又是憂慮又是期盼，午睡時迷迷糊糊地竟又夢見了韓蟄。

夏日天長，閑居無事，晌午悶熱之際，也唯有歇覺解煩。

珠簾半卷，芭蕉低垂，瑞香爐上淡香裊裊。躺在靠窗的人榻上，窗口吹進來的風都帶著點熱氣，讓人愈發不想彈。

令容從淺而漫長的睡夢醒來，腦袋里依舊昏昏沉沉。

信步走到側間書案旁，心里想著韓蟄，瞧見那封簡短的家書，想著也給韓蟄回一封。但夫妻雖也兩繾綣，真要提筆，令容卻又不知該如何下筆了。

給金州的書信，大多是寫日常瑣事，顯然不好拿這些說給韓蟄聽。

若要提范自鴻那回事，韓蟄在前線對敵，正是吃力兇險的時候，不該為此分心。

若叮囑他保重，凡事謹慎，又顯得太刻意韓蟄那六個字順理章，寫這些，卻總覺得干的。

直白訴說思念嗎兩人的分似沒到那個地步。

但思念確實是有的，韓蟄特地修書，顯然是惦記起了銀院，要試著留在韓蟄邊，總不能掩飾逃避。

令容趴在案邊，對著空的信箋發呆，片刻后提筆

客行雖云樂，不如早旋歸。

翹著角笑了笑，帶點打趣的意味。

這封信送抵時，韓蟄已在徐州地界，跟河節度使陳陵合兵一。

即便陳陵無力抗敵節節敗退，他仍是職極高的節度使，且在河地界，哪怕曾被馮璋席卷而過，陳陵的權勢仍舊很難撼。不過合兵議事時，因韓蟄力挽狂瀾收復了半個河，不止陳陵，連他手底下幾位將領都頗為心服，若有意見相左之，韓蟄也能說服陳陵，按他的打算用兵行進。

中秋臨近，幾場雨后，暑熱的天氣總算收斂了幾分。

臨近黃昏，走在剛收復的城池，街道兩側有些房屋被損毀，隨可見激戰后留下的跡和斷裂的兵。道旁的桂花樹長得茂盛高大，秋風過，漸漸有香氣蔓延。

韓蟄住在州府衙門旁專為接待高而設的客院里，一進門就見傅益走來，面帶喜。

“韓將軍。”傅益見了他，忙拱手行禮。

他比令容年長四歲，如今也才十八。

從前韓蟄新婚，在金州傅家看到他時，傅益還是個錦玉面、書生打扮的俊秀年，雖腹有學識，對于朝堂世事，仍舊存幾分天真。

如今勢折轉，伯府公子科舉高中，欣然赴任卻未賊所擒，眼瞧著百姓揭竿而起、府無力制，從軍后又連吃敗仗，見識過種種昏聵無能，怎會沒有長進那張俊秀如玉的臉龐曬得黑了些，棱角漸漸分明，經過這數月沙場征伐，在對敵時比韓征還出許多。

此刻抱拳行禮，早已沒了舊日文雅謙和之態，只覺干脆利落。

韓蟄頷首，隨口道：“有好消息”

“收到了家書，得知家人安好，所以高興。”傅益回答。

韓蟄“哦”了聲，腳步不停，往住走。

傅益的家書，或是來自金州，或是來自令容。銀院里那張麗的臉龐浮上腦海，韓蟄不悅地皺了皺眉他的家書遞出去已有數日，至今尚無音信，看來令容是寧可給傅益噓寒問暖，也不打算給他回信。

早知道就不寫那句可有可無的話了。

他有點煩躁，抓著桌上茶壺，將早已溫涼的水倒了兩杯灌下，才要往掛在墻上的地形輿圖走去，就聽外頭親信軍士稟報。

折而出，軍士雙手將兩封信給他，行禮而退。

韓蟄看信封，一封是韓鏡的筆跡，一封是楊氏的。

韓鏡的信寫得不長，因要機的消息都是用旁的途徑傳來，這封信也只是勉勵之辭，他務必不驕不躁，穩中求勝，切忌急功近利。這后頭的意思韓蟄明白，看罷后記在心里，隨手在燭火上燒了。

楊氏的那封頗厚，韓蟄一便知，心中猛然一，拆開來瞧，果然是信中有信。

展開素凈的松花箋，上頭小楷雋秀，是令容的。

客行雖云樂，不如早旋歸。

韓蟄看罷，沉肅的眼底不由浮起笑意，不知怎的就想起那回令容生悶氣，拿紙筆跟他吵架，最后抬眼含笑，帶些狡黠寫下那句打趣般的客行雖云樂時，必定也是那樣的神，纖秀手指握在玉管，邊帶著淺笑。

在為讓人聞風喪膽的錦司使前，他修文習武，也曾讀過不詩書，過目不忘。

明月何皎皎，照我床羅幃。

憂愁不能寐，攬起徘徊。

客行雖云樂，不如早旋歸。

出戶獨彷徨，愁思當告誰。

想了片刻，前面四句清晰浮起，后頭的倒記不清了。

韓蟄挲信箋，眼底的笑意漸漸收斂，微挑的角也慢慢了下去。

這句話雖是打趣，但令容盼他早日回去，必定也是真心。京城里龍潭虎，后無所倚仗，對境又那樣敏銳，必定對祖父的態度深為忌憚。當初心存和離之意，不就是害怕他的酷烈，祖父的狠辣嗎

甚至很早之前，似乎還從夢中驚醒，說有人要殺。

出戶獨彷徨，愁思當告誰。

韓蟄瞧著雋秀字跡，臉漸而恢復沉肅，將那信箋折好，裝在的錦袋里。

擔憂無用，掛心無益，能做的唯有早日平定馮璋，凱旋歸京

墻上輿圖高懸，做了許多不起眼的標記，韓蟄命人掌燈，在輿圖前站了近半個時辰。最初南下時，因他尚無威信，沙場對戰的經驗也不算多，加之兵敗退時士氣低落，最初幾場仗雖打得漂亮，卻也甚為艱難。

而今連番得勝，換馮璋潰退，士氣振作，加之知地形、清了馮璋的路數，雖仍有許多艱難兇險的仗要打，他卻已理清了頭緒。

之后韓蟄連克數城，手底下添了歸降的兵力，收服長孫敬后如虎添翼，韓征、傅益也比從前得力了許多，一路勢如破竹，到九月底時，已將河盡數收復，連同被馮璋占據的江東數座城池，也盡數歸于軍之手。

捷報頻頻傳來，韓鏡在朝堂的腰板得更直。

因九月里甄皇后才誕下太子，永昌帝也龍大悅，收到捷報更是連連夸贊，封賞金銀財帛之余，破格將韓蟄錦司使的職擢為從三品，并因他征戰之功，加封令容誥命。

抹金為軸的錦緞文書上繡著瑞荷，蓋上玉璽，瞧著莊重華貴。

令容謝恩領旨，回到銀院后將那誥命文書擺在桌案上，且喜且憂。

所喜者，韓蟄力退強敵，軍功甚高也不必怕功高震主，歸期指日可待。

所憂者，先前因范自鴻的事，連著兩個月閉門不出，宮里的中秋宴席、重宴席乃至別需外出的事一概以抱恙為由推掉了。如今這誥命封賞下來，跟平常監傳的旨意截然不同，須親自宮謝恩。

哪怕染沉疴，只要能起，這儀程是免不掉的。

范自鴻還在京城游，這趟出府宮謝恩，不得要煩勞楊氏，幫多安排點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