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佛寺在上林苑以北十數里,坐落在蕓香峰腰, 有林遮蔽、古松環繞。自太夫人過世后, 令容和韓瑤已有許久不曾出門,帶著飛鸞飛在側, 后又有數位家仆跟從,沿蜿蜒山道慢慢走, 因薄云遮日, 樹影濃翳,倒也愜意。
漸近蕓香峰下,遠遠就能瞧見前來進香的車馬,還熱鬧。
韓蟄如今在前線力拼殺,令容上不說, 心里畢竟擔憂, 也想去進香求個平安。
拐向通往佛寺的小徑, 沒走兩步, 后卻傳來一陣極快的馬蹄聲, 疾風般掠過兩人旁,猛然勒馬回, 卻是先前在上林苑見的范自鴻。他在兩人跟前駐馬, 也不說話, 目輕飄飄落在兩人上, 片刻后又打量韓瑤。
令容不悅, “閣下若不趕路, 煩請讓讓。”
范自鴻充耳不聞, 只將馬韁繞,“想請夫人去個地方。”
“沒空。”令容直覺此人來者不善,往后退了退。
范自鴻神微沉,忽然手,掏出那錦袋來,出半被暗染的畫像,鋪在上平,右手抬起,拿著畫像擺在令容面前,“是你嗎”
那畫像一尺見方,像是被水泡過后又晾干平似的,有些皺,大半都被染暗紅的,隨風飄,目驚心。上頭勾勒子形貌,是倚案而立的姿態,描摹得十分細致,形神兼,竟跟一模一樣
令容心中猛跳,瞧著那蔓延的跡,慌忙搖頭,“不是我。”
范自鴻冷哼,翻過畫像看了看,目又落在令容臉上纖秀臉龐,黛眉杏眼,跟畫像上絕無二致,甚至連方才不悅蹙眉的形態都頗相似。他眉目更沉,將那畫像緩緩收起,小心裝錦袋中。
“跟我走一趟。”聲音很低,卻仿佛不容辯駁,子欺向跟前,就要來捉令容。
旁邊飛鸞早就在提防,見他出手,當即拔劍攔在前面。
令容臉微白,馭馬退到后面,看向韓瑤。
韓瑤臉上也帶驚愕。
相兩年的姑嫂,彼此的容貌神態都悉萬分。那畫像即便皺了,子的容貌神卻都跟令容一模一樣,若非萬分巧合,這世上還有個跟令容長得完全相同的人,就是那畫像上所畫的恰是令容。
招呼令容躲到家仆后,低聲道:“哪來的”
“不知道。”令容也是滿頭霧水,想著那畫上跡,更是心驚。
數步之外,范自鴻招式大開大闔,哪怕飛鸞飛手出眾,合力對戰,也漸有不敵之勢。兩姐妹應變敏捷、手出眾,對付旁人輕而易舉,但范自鴻長于北地,又是節度使賬下的悍勇武將,氣力上占很大的便宜。久戰之下,兩姐妹必定不敵
令容再不遲疑,高聲道:“飛鸞,哨箭”
飛鸞應命,竭力對敵的間隙里,拼著被范自鴻打傷,出一枚哨箭,當即擲出。這是錦司傳訊所用,雖短小巧,飛擲而出時,尖銳奇特的哨鳴卻能傳出很遠。錦司在京城各都安排了人手,若聽見響,須及時趕去救援。
韓蟄哪會將妻子的安危只系在兩姐妹上,臨走前特地給了哨箭,告知令容。
哨箭破空銳響,范自鴻雖不明由,卻也猜得是要找援手,攻勢更疾。
飛鸞飛拼死抵擋,劍氣激之間,驚了令容的馬,嘶鳴著往后疾退。
遠蹄聲驟響,一騎黑影風而來,卷起山道間塵土,疾掠而至。烏沉漆黑的長劍早已出鞘,樊衡騰空而起,如同迅猛撲來的巨鷹,攻向范自鴻背后。那馬馴得極好,于疾馳中驟然折轉,過令容后,又繞回樊衡附近,低頭噴個響鼻。
錦司副使的凌厲攻勢絕非飛鸞姐妹能比,長劍挾風帶雷,險些砍斷范自鴻臂膀。
范自鴻悚然而驚,回抵擋,飛鸞飛稍得息,揮劍再攻。
樊衡卻沉聲道:“護著姑娘夫人。”
飛鸞飛應命退至令容和韓瑤旁,還沒站穩腳跟,便聽不遠又有如雷蹄聲傳來,三名錦司打扮的漢子疾馳而至,見樊衡對敵,不待吩咐,圍攻而上。
這般攻勢下,范自鴻哪能抵擋拼力撐了片刻,便被樊衡長劍抵在口。
令容懸著的一顆心總算落回腔中,策馬近前,“多謝樊大人出手相救。”
樊衡將范自鴻于部下,歸劍鞘,抬眉道:“兩位可曾傷”
“樊大人來得及時,沒傷。”令容說罷,看向范自鴻,那位雖敗,眼神卻不知何時變得狠厲,也無戰敗之人的頹喪之態,腰背仍得筆直,看向樊衡,“錦司”
“錦司副使,樊衡。”樊衡取腰牌給他看。
范自鴻呵地一聲冷笑,“錦司是朝廷的衙門,卻在此守著韓家婦孺”
“護衛京畿安危,化解糾紛爭執,保護百姓周全,也是錦司職責所在。”樊衡瞧著這人眼,沒敢貿然行事,只冷聲道:“閣下呢”
“羽林郎將,范自鴻。”
“失敬。”樊衡序五品,算來跟他同階,意思著拱了拱手。既已將他制服,無需平白起爭執,命人松開范自鴻,薄掀起冷笑,“范將軍也算將門之后,在河東地界的名聲,連樊某都曾耳聞,怎麼今日在這僻靜之欺負起眷來了”
范自鴻聽出譏諷,眸更沉,“只是問件事罷了。”
“問完了”樊衡挑眉。
范自鴻好漢不吃眼前虧,自知敵不過錦司數位高手,也不錦司手此事,僵聲道:“問完了。”說罷,狠狠拍去上灰塵,掃了令容一眼,翻上馬,疾馳離去。
樊衡雖看向令容。
令容想著那染畫像,猶自心驚。但不知那畫像來,對樊衡所知也甚,雖滿心疑,卻只能等韓蟄回京再說,也沒再提,只好道:“這邊也無事了,多謝樊大人。”
樊衡遂遣散部下,翻上馬,“兩位要去何”
“去臥佛寺。”韓瑤離得更近,隨口回答。
樊衡便撥馬道:“我送兩位過去。”
韓瑤微愕,跟令容對視一眼,道:“不必,有飛鸞飛”
“范自鴻未必不會去而復返。”樊衡回頭瞧了眼漸行漸遠的背影,道:“樊某暫時無事,正好送兩位一程。韓大人臨行前也曾叮囑,我留意府上安危,無需客氣。”
既是如此,也不好推辭了,兩人遂帶飛鸞飛騎馬在前,往佛寺而去。
樊衡落下十幾步的距離,不不慢地跟著,待兩人進香后,一路送至臨近韓家的街口,才收韁撥馬,悄無聲息地走了。
令容跟韓瑤見他好意護送一路,又不肯近前,原想著到府門口再致謝,誰知轉過,后頭街巷卻是空空,別說樊衡,連個人影都不見。
令容隨口嘆道:“這位樊大人行事倒奇怪。”
“他向來如此。”韓瑤因楊氏的關系,對樊衡倒稍知道點底,便說給令容聽。
樊衡的出其實不低,世襲數代的侯府,雖最終敗落,卻也曾煊赫鼎盛。樊衡生而喪父,跟著寡母過日子,雖無慈父護,好在祖母看中,見他骨好,請了教習師傅,小小年紀就教他習武。
到十歲那年,府里因罪被抄,他年紀小,被沒府為奴,去過石場苦,又被變賣到高門大戶。后來得主家重,花錢除了奴籍,他又往邊地從軍歷練,據說曾與二十余人據守一座廢棄的孤城,擊退兩千敵軍。旁人全都戰死,他拖著滿重傷從鬼門關爬回來,養了半年后回京賞,進了錦司。
他曾殺人如麻,又是鬼門關回來的,手段狠辣起來,比韓蟄毫不遜。
若非韓蟄名聲更狠,京城里讓人談之變的那人,就該是樊衡了。
可惜他出低微,僅憑那狠辣和本事,也難掌控錦司,更沒法跟盤錯節的重臣作對。是以韓蟄升任錦司使,樊衡見識過他手段后,也誠心敬佩歸服,兩人聯手,所向披靡。
韓瑤說罷,令容一時默然。
無端地,便想起了前世因府邸獲罪被抄,而被罰往石場服役的哥哥。
數百里之外,傅益此時正疾馳在山道上,兩肩風塵。
他回京之前,就曾投軍殺敵,這回跟韓蟄南下,有了前次的經歷,加之韓蟄比先前那些只會紙上談兵的飯桶將軍們高明沉著許多,幾場仗打下來,終于從先前的節節敗退中揚眉吐氣。
汴州被圍已有數日,韓蟄率數千兵馬趕來救援,花兩日時間攻破外層圍困,而后與死守在州府城池的河節度使陳陵合力,不止擊潰圍兵,還追敵三十里,大振士氣。
隨后韓蟄與陳陵各帶一路,陳陵畢竟是節度使,追馮璋,韓蟄則襲向陳州的劉炳那位是馮璋的得力副將,作戰勇猛善謀,這一路上與馮璋齊頭并進,攻城略地之余互為援救,算是馮璋麾下最棘手的羽翼。
不止如此,陳州還有個韓蟄殺之而后快的人晁松。
那個揮刀重傷韓墨的,險些令小韓相喪命的人。
韓蟄從前曾隨軍歷練,這些年雖在京城,兵法韜略并未擱下,且他本非迂腐讀書、紙上談兵的人,幾場仗打下來,愈來愈順手,將劉炳從陳州擊退,追擊百余里,斬了他麾下不驍將。
昨日一役,劉炳再失城池,韓蟄命化名孫敬的長孫敬和楊裕派來的數員小將追擊倉皇敗逃的劉炳,他卻同韓征、傅益一道,撲向正從別帶兵來救的晁松,在途中設伏。
晁松落圈套,搬來的救兵死傷大半,他見勢不對,率僅存的數名親衛拼命敗逃。
此刻,傅益與韓征率兵疾馳追擊,將才被雨水潤澤過的山路剜出許多泥。
十數步之外,韓蟄一馬當先,甲鐵盔,勁弓在臂間拉滿,蓄勢待發。
征途中起居簡陋,作息無定,一圈青胡茬冒出來,給他冷峻的臉上添了沉穩兇煞。深沉的眸中堆積墨濃云,鋒銳盯向沒命奔逃的背影,他的子繃,仿佛疾馳而過的猛虎,踩著如雷蹄聲,漸追漸近。
晁松沒命奔逃,已無暇分神防守。
韓蟄兇煞的名聲不止在京城聞風喪膽,在幾場強勁利落的激戰后,也讓馮璋部下心存忌憚,何況寡不敵眾,此刻晁松唯有逃命的份。
山間風聲漸嘯,烏云堆積,轟隆隆地雷聲在天際響起。
韓蟄便在這一瞬松了弓弦,兩支鐵為簇的利箭破空而出,帶著極強勁的力道,分別向晁松的肩胛和腰間。
雷聲隆隆轟響,晁松耳畔是呼呼風聲,更加聽不到利箭來的聲音,無從閃避。
利箭分毫不差,在晁松肩胛骨和腰間,令他執韁的手臂遽然向前,微胖的軀也被利箭的強勁力道帶著撲向前方。
繃的韁繩拉得駿馬驚,陡然轉了方向,晁松右臂劇痛難以馭馬,腰間又負傷難以支撐,力道錯開,軀撲空,當即轟然落地。
馬速不減,疾沖向前,連同跟的親衛也迅速肩而過。
晁松龐大的軀跌在地上,嚇得面如土,妄圖爬起來逃命,轉瞬之間便見韓蟄策馬近前,仗劍在手,狠狠擲向尚未站起的右。
旁人隨而至,韓蟄命傅益仍舊帶人追捕那幾個親衛,卻同韓征翻下馬。
悶雷聲里雨點落下來,越來越。
兄弟兩人并肩而立,姿魁偉拔,神沉冰寒。韓蟄右微抬,斜在晁松上的劍鋒刺穿骨的隙,將那條尚且抖的牢牢釘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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