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堂外柳蔭正濃。

令容讓紅菱拎著才做好的荷葉消暑湯，同韓瑤到銀院時, 被魚姑接住, 說楊氏還在側間里照顧韓墨，兩人在廂房稍待。

韓瑤朝令容做個鬼臉, 先去廂房尋了餞跟令容慢慢吃。

廂房里，楊氏手捧書卷, 倚窗而坐。

韓墨則靠著枕坐在榻上, 手邊一張方桌，擺了宣紙跟筆墨，慢慢勾勒描摹。

屋里靜悄悄的沒旁人，唯有淡淡藥氣清苦，筆下婦端莊。

韓墨當時的傷雖兇險, 靜養了這兩月, 有韓家請的太醫心伺候, 諸般上等膏藥抹上去, 傷口沒了染, 痊愈得倒也很快。雖還不敢下地，平常臥榻靜養時, 也無甚不適。鬼門關上走了一遭, 有些事看開, 從前相爺沉默言的肅然持重姿態盡去, 多年心結說出來, 即便楊氏沒表態, 韓墨心里千鈞重石移去, 也不似從前沉悶。

夫妻間說話，不再只是朝堂爭斗、兒瑣事，韓墨偶爾還會逗楊氏高興。

譬如此時。

楊氏端坐著翻書看，不時呷口茶，過紗窗招進來，投了短短的影子。

夫妻二十余年，年輕時的濃意早已淡去，舊年的事橫亙芥，暫時不過那道坎，楊氏心里也只夫妻扶持的分。不過韓墨肯屈意哄，提起擱置多年的畫筆，倒也樂意。

遂坐了一陣，聽韓墨出聲，過去拿了畫瞧。

“形神兼，還算不錯。”瞧了兩眼便遞回去。

韓墨擱筆，“看來還差得遠。多年沒提筆，果然生疏了。”

楊氏只笑了笑，丫鬟進來，收去筆硯。魚姑聽見靜過來，說夫人和姑娘都在廂房等著，楊氏想起令容來是有事，沒再耽擱，讓韓墨先歇息，出屋往廂房去。

廂房里，令容跟韓瑤已將一碟餞吃了大半。

韓瑤正等得無趣呢，見了楊氏先撒著抱怨，“母親瞧我頭上長皺紋沒去銀院等嫂子耗了大半天，回這兒又得等，還以為要等到老才能聽見那消息呢。”

楊氏笑著擰的臉，“跟你父親商議事耽擱了，是誰主請纓要去的”

“悶在屋里無事可做嘛。”韓瑤拉著到桌邊坐下，“到底什麼消息，快好奇死了”

紫檀海棠收腰的圓桌上，令容已舀了三碗消暑的荷葉湯，雙手呈給楊氏，笑盈盈的，“瑤瑤說有好事要告訴我呢，是夫君那邊有消息了嗎”

“他這會兒才到汴州，哪能那麼快。”楊氏接了，抿著打量，“再猜。”

“是金州那邊的”

“近了，但不是。再猜。”楊氏拿小銀勺攪著消暑湯，非要吊胃口。

“難道是”令容神微，猛然想起來，“是我舅舅”

“是他”楊氏拉著手坐下，“事兒剛定，只是還沒傳開，先說給你高興你舅舅在任上做得好，百姓戴，得江節度使親自推薦保舉，新提了潭州刺史，連同隔壁永州的事也一道給他打理。這算不算喜事”

“算當然算”令容喜出外，“當真嗎”

“這還能有假。”韓瑤被染，也帶了笑容，問楊氏，“是那位節度使親自保舉的”

“曹振親自上的表文。宋大人的政績也無可挑剔，朝廷已準了。”

這確實是讓人意想不到的喜事，令容笑生雙靨，兩只杏眼如同彎月，“多謝母親”

“我就是傳個話。”楊氏握住手，輕拍了拍，“也替你高興。”

令容頷首，滿臉笑意怎麼都收不住。

舅舅宋建春跟江節度使曹振是總角之，令容是知道的。兩人自一起讀書習武，宋建春擅文，科舉仕，曹振尚武，加之府里基不淺，四年前接了江節度使的位子，壯年得志，跟宋建春的也愈發篤厚。

前世宋建春能在潭州刺史的位子上順風順水，也是仰賴江節度使曹振的幫助。

及至后來馮璋作，也是曹振竭力抵抗，才讓馮璋而卻步，轉而攻向防守更弱的北邊河地界，保住潭州的安寧。這回也是如此，馮璋攻江不下，轉而揮兵向北，出江東取河。地方上節度使坐大，且戰事吃，曹振在這節骨眼上書，倒是選的好時機。

不過連求兩個刺史之職，還能有法子讓朝廷首肯，這厚禮著實讓人意外。

很快，令容就得到了答案

在得知這消息后的次日，金州爹娘便寄來家書，說宋重年紀漸長，阮氏為他妻室，不知怎的曹振看對了眼，有意將次許配給他。

宋建春跟曹振往多年，兩家知知底，商議過后一拍即合。

如今問名納吉等儀禮已畢，就等十月完婚。

兩家結兒親家，這就更深了一層，難怪曹振肯下那般力氣。

令容將那家書翻來覆去地瞧了兩遍，又是為宋建春高興，又覺慨。

當初阮氏欺家世，挑撥生事，宋重背棄諾言，私納妾室，乍聞消息，如遭霹靂，過后決意和離，至死未能放下心結。而今男婚嫁，踏上截然不同的路，宋重也走上殊途，回頭再看，重活之初仍未能放下的心結，已不知在何時悄然埋藏。宋重所謂會等的年妄言，也確實如煙云消散。

男人的意，或珍如珠寶，或輕似鴻，非言語所能表斷定。

不過那位曹振的次驕縱，又背靠父親的軍權，阮氏怕是得退讓不了。也有點好奇，迎娶了位高權重的曹家千金，宋重還有沒有膽量再犯舊病。

只別連累舅舅就好。

宋建春本就頗有才能，又有了這姻親助力，往后只消不跟篡權奪位的韓家惡，仕途總會有青云直上的時候。

令容把玩那封家書，慨了一陣，給宋氏和傅錦元寄書問好，又往潭州修書給宋建春，賀他升遷之喜。

夏日天長，韓家守著孝，宴席玩樂，不好去京郊避暑，令容又怕跑會再撞見韓鏡，平常或是去和堂陪伴楊氏，或是悶在銀院，除了每日搗鼓各吃食，便只剩臨窗讀書寫字。

悶悶夏日，頗有點難熬。

銀院的院里，韓瑤也是如此。

子好，往年此時，或是說楊氏去京郊別苑，或是跟人賞花獵，今年卻只能困在府中。對太夫人的哀思在五月喪事里哭盡了，如今雖覺慶遠堂空的，但生死之事無可挽回，且因楊氏婆媳齟齬的關系，跟太夫人不算多親，日守孝，便覺發悶。

這日楊氏閑著，便帶姑嫂倆出府左拐，往二房去坐坐。

劉氏婆媳那邊有正學著說話走路小韓誠，一群眷坐著逗孩子，吃瓜果，倒也解悶。

正閑聊時，外頭有仆婦匆匆趕來，說府里有太監傳話，請楊氏過去。

韓墨雖因重傷丟了職，楊氏的誥命還在，太夫人去后，接旨候話的事便在手里。

楊氏趕回府里，傳旨的是個小太監，被管事迎著在花廳喝茶。

相府權勢煊赫，管事又招待得周到，那小太監神極好，笑瞇瞇地傳話，說宮里范貴妃有了孕，永昌帝龍大悅，趁著前線才傳回的好消息，要在上林苑辦場馬球賽，討個好兆頭。

因怕楊氏婉辭，特意道：“皇上說前兩天戰報傳來，韓將軍打了兩回漂亮的勝仗功勞不小。貴府雖守著孝，卻也該節哀順變，惜玉。貴妃娘娘特地囑咐，到時候還請夫人帶著夫人和姑娘們，到上林苑一道散心。”

韓蟄南下后對馮璋迎頭痛擊、稍挽頹勢的事，楊氏是知道的。

那昏君特意提及，倒也無需推拒。

楊氏應了，讓管事好生送他。

三人往回走，韓瑤難得有機會出去一趟，說不高興那是假的，只是覺得疑，“范貴妃有了孕，不是該好生養著嗎。這些眷進宮，不會嫌煩”

“或許人家不得呢。”令容隨口道。

韓瑤不解，楊氏睇著令容一笑，“說得沒錯。”

“嗯”韓瑤盛夏打盹，懶得腦子。

令容便道：“皇上雖玩樂，如今戰事膠著，也多閉著宮室取樂。將士前線浴，皇家在后取樂，說出去畢竟不好聽。這回特地辦馬球賽，鬧出這陣仗，必是貴妃的主意。皇家有孕是天大的喜事，挨個宮道賀，怎及命婦們聚齊來道賀的排場”

那范貴妃在后宮驕縱爭寵，風頭能過甄皇后的人，顯然不像是會輕易收斂的。

當時甄皇后有孕，永昌帝的那場法事遍請京城外的高僧道長，給足了甄家面子，范貴妃怎會服氣

懷著龍種鬧出這般陣仗，也算是表在宮里的地位，人掂量形勢。

只是永昌帝迷心竅，如今韓蟄不在京城，令容畢竟懸心。

到七月底上林苑馬球賽那日，令容特意簡素打扮，裳端莊不失禮數便罷，未多妝點。

馬球賽定在未時開戰，楊氏和劉氏在監指引下帶著令容、韓瑤、梅氏進去，掃了一圈沒見甄皇后，問過相的宮人，才知道甄皇后漸沉，因近日暑熱不適，還在延慶殿里這場專為貴妃出風頭而辦的馬球賽，顯然是了甄皇后的痛。

楊氏是還在孝，甄皇后懷的又是龍種，不好去拜見，只得先往范貴妃那里去。

范貴妃喜奢華，排場也大，整個上林苑休整一新，馬球場周圍都了旌旗，周遭涼棚的彩緞也都是嶄新的，底下各設桌椅，有酒佳釀。

帝妃所的高臺上圍滿高門眷，花團錦簇，紛紛道賀。

令容還沒來得及封誥命，更不愿去那胚皇帝跟前晃，只跟韓瑤牽手往彩棚走。

蜿蜒小路盡被濃遮蔽，行至一半，對面范香借著貴妃的風頭趾高氣昂地走過來，后除了常跟往來的兩位貴，竟還有個二十多歲的男人。

狹路相逢，韓瑤握著令容的手不自覺了，像是準備上陣殺敵似的。

范香也駐足挑眉。

旁那男人對姑娘家爭風頭的事沒興趣，懶懶掃過對面郎，忽然目一頓，神陡厲，將令容細細打量。他的目毫不掩飾，令容迅速察覺，抬眼掃過去，也微覺訝異。

那張不懷好意的臉，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