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鏡屹立三朝,門生舊眾多, 相府太夫人治喪, 幾乎驚了大半個京城。
每日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因韓墨重傷未愈, 還在和堂里戴孝休養,時常有人去拜訪, 要男客多是韓鏡或韓蟄親自陪著過去, 偶爾有眷替夫來探致意,則由楊氏和令容陪著。
這探中的真假意,其實難以分辨。
韓墨居于門下侍郎的高位,且不說如今重傷未愈,哪怕日后痊愈, 拖著條殘廢的, 如何在朝堂立足那位子遲早要空出來, 屆時由誰接任, 不止看昏君和甄嗣宗的意思, 最要的還是手握重權的韓鏡。
趁早來攀人賣個好,自然有益無害。
闔府上下忙碌, 銀院里自然也不清閑。令容是孫媳婦, 最初幾日要賓客來吊唁時, 還跟梅氏跪在一, 后來雖輕松了些, 畢竟須在靈前盡孝。得閑的時候, 怕楊氏撐不住, 也幫著招待眷,相府雖不算太大,每日轉下來,腳也累得夠嗆。
自嫁韓家,跟太夫人便沒對付過,甚至去歲還直言頂撞,彼此看不順眼。
這回太夫人故去,私心而言,并無多悲痛。只是瞧著韓蟄漸漸變得跟從前似的沉默冷厲,十分心疼。
這晚下了場雨,慶遠堂那邊有梅氏,從和堂出來,便先回銀院。
紅菱怕惹眼,這陣子不敢去廚房,只備了些糕點,待令容回來,便倒茶端來糕點。待令容吃了幾塊后眉頭舒展,才扶著到窗邊人榻上躺著,慢慢幫。
枇杷的功夫很好,力道合適,緩緩開打結似的,將酸痛驅散。
窗外雨聲潺潺,令容覺得累了,又被得舒服,只閉目養神,漸漸睡過去。
迷迷糊糊地做了場夢,又聽見旁邊有說話聲,抬眼就見韓蟄不知是何時回來,正在跟前站著。他上穿墨圓領長衫,因瑣事頗多,冷峻的臉比先前消瘦了很多,面容也未及修飾,下冒出一圈青青胡茬。
令容趕坐起來,“夫君回來了。”
韓蟄“嗯”了聲,在旁坐下。
父親重傷、祖母去世,他為嫡長孫,喪期的事自然不。韓鏡上了年紀,朝堂上的事千頭萬緒,還不能擱下,門下侍郎的位子有許多人盯著,錦司使的主意雖沒人敢打,畢竟還得分神照看。許多事在肩上,韓蟄不可能放下握在手里的東西,更不能在這要關頭出紕,是以這陣子早晚忙碌,比奔波在外還要勞累。
而令容的境顯然也不太好。
最初那幾日令容跪在靈前,晚間睡覺時膝蓋都帶著點淤青。
韓蟄看不過眼,姜姑備了厚的墊子裹在雙膝,平常拿子遮住瞧不出來,卻能吃不苦頭。饒是如此,連著數日忙碌,的臉頰也瘦削了些,漂亮有神的眼睛里也添了疲,不似平常靈鮮活。
韓蟄將瞧了片刻,默然握住雙手。
令容遞個眼枇杷紅菱退下,咬了咬,“方才太累睡著了,夫君勿怪。”
“疼嗎”韓蟄側頭看他。
“走得多了,覺得發酸。”令容知他近來心緒欠佳,且重擔在,心里也著郁火,暫時不敢招惹,有點小心翼翼的,“我幫夫君寬吧,待會泡一泡,今晚早點歇著。方才去和堂時,父親說他那邊已無礙,夫君不必擔心。”
韓蟄頷首,沒勞煩令容,自將衫了,先去盥洗。
令容帶著枇杷宋姑鋪床,待韓蟄出來后再進去。枇杷力道有限,上酸痛雖去,畢竟未能活絡筋骨,仍覺難得很,遂將水兌得熱些,舒舒服服地泡在里面。加了兩回溫水,將疲憊驅走大半,才起干水珠,換上素的寢。
回到榻邊時,韓蟄背靠枕,修長的雙著,已累得闔眼睡著了。
令容沒敢打攪,挨個將燈燭滅了,輕手輕腳地往榻上爬,進到里面,才想掀被進去,就見旁邊韓蟄了,眼皮微抬。挪到跟前,手到韓蟄肩膀,輕聲道:“夫君躺著睡,這樣會扭到脖頸,明日難。”
心地揭開錦被,想扶他躺下時,卻被韓蟄反手握住。
“過來。”他說。
令容愣了下,韓蟄卻已坐起,手將小握住,擺在跟前,隔著寢了,道:“哪里疼”
他都累得半死,令容哪里還敢勞煩,忙道:“不礙事,夫君累了,早點歇著吧。”
“明日不用早起。”韓蟄手底下緩緩,修長的手指在小位挪移,手掌溫熱有力,雖讓覺得有點疼,那微微疼痛過后,卻覺十分舒泰。
令容沒再推辭,完左,又將右遞給他。
“我沒夫君這樣的手法,不過”抬眼,兩手握拳頭,“能給夫君捶背。”
“好。”韓蟄原本沉郁的神緩和了許多,角微,“也算禮尚往來。”
的兩條修長筆直,落在掌中,手溫,韓蟄縱然不起旖旎心思,卻也頗這滋味,挨個將各了,快到時,心底畢竟起了波瀾,趕打住。令容被得渾舒泰,連上的勞累都煙消云散,收回雙跪坐,眉眼帶溫笑意,“多謝夫君。”
韓蟄眼底稍融,在眉心親了親,旋即盤膝端坐。
令容雙手握拳,按著韓蟄的意思加重力道,從他雙肩往下,將他直的脊背捶了一遍,雙臂酸,氣息不穩。
久別重逢后,這床榻間歡愉的記憶仍在腦海。
韓蟄自被韓鏡教導需冷沉著,最初為祖母而生的些許悲痛過去,見慣生死后,倒也能看開。這幾日神沉郁,多半還是為朝政之故。此刻夫妻床榻獨,神稍松懈,聽見背后輕,當時將在下恣意攫取的場景不由浮上心頭。
他靜心自持,令容停手,各自安寢。
韓蟄氣方剛,兩人卻還在孝期,令容擔心徒生尷尬,仍備兩副被褥。
夫妻各自擁被,卻已不似最初涇渭分明。
韓蟄半個膀子在外頭,搭在令容上,臨睡前想起一事,“舅兄還在京城”
“嗯,吊唁后爹娘住了兩天先回了,哥哥怕我有事無人照應,還在附近住著。”令容往他跟前湊了湊,“夫君有事嗎”
“讓他回家住一陣,六月初回來。”
“夫君有事安排嗎”
韓蟄握住肩膀,遲疑了下,沉聲道:“帶他南下。”
這節骨眼上,南下是為何事,令容心知肚明。太夫人新喪,兒孫本該守孝,但韓家既然存有異心,以韓鏡的強勢和韓蟄的果斷行事,絕不可能為這點小事耽擱前程。
南下平叛是名正言順帶兵的絕佳時機,韓蟄帶著傅益去征討叛賊,是有意收為己用
韓家一旦手軍權,往后的路只會更艱難兇險。
胡揣測,卻不敢表,只頷首道:“我明日遞信讓他六月初回京,余下的夫君跟他商量吧。”
窗外雨聲淅瀝,落在樹葉屋檐,沙沙作響。
韓蟄沒再說話,將臉頰挲片刻,撐不住疲倦侵襲,沉沉睡去。
喪事冗長繁瑣,待吊唁的事過去,便只剩佛道法事了。
最初忙碌的氛圍也漸漸松弛下來。
來探韓墨的人了許多,楊氏總算得空,見韓墨傷勢漸愈,雖仍不能下地,畢竟放心許多,便將宅的事慢慢接手過來。劉氏看得清,沒半分猶豫,很自覺地放手了。
這日令容得空,特地跟紅菱做了份滋補子的濃湯,拿食盒拎過去,給楊氏母和劉氏婆媳補補。走至慶遠堂附近,好巧不巧地,卻跟唐解憂上了。
兩人各自駐足,令容神沒半點波,只招呼道:“表妹。”
唐解憂卻沒說話,將盯了片刻,才道:“有些話想請教,能否借一步”
自打被送去道觀,兩人就很照面了。年節里唐解憂雖回來住了一陣,卻都躲在慶遠堂里,偶爾令容跟過去給太夫人問安,兩人也只客氣行禮,話都沒說過多。這回更甚,太夫人喪事,靈堂里自需擺出悲痛姿態,更不會閑談。
唐解憂哭得神憔悴、痛不生,跟令容初相府時溫解意的表姑娘迥異。
這種時候的唐解憂,怕是比去年出府時還要難測。
令容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度,將唐解憂瞧了兩眼,淡聲道:“表妹有什麼話害怕被旁人聽去”
“沒有。但我想單獨問你。”
“那算了。我還有事,表妹請便。”說罷,帶著紅菱繼續趕路。
遠近無人,唐解憂面微變,“傅令容”見令容仍沒停步的打算,追了兩步,“外祖母病故之前曾跟舅母說話,聽說你也在場”
令容愕然,腳步微駐。
太夫人跟楊氏說話時并不在側間,卻也在和堂。遂將眉目微挑,“怎麼”
“外祖母雖病著,能去探舅舅,必定子健旺,怎會突然病故”唐解憂神憔悴,將聲音得頗低,“你知道怎麼回事,對不對”的神迥異往常,眼神有些近乎癲狂的探究。
令容心里微跳。
側間里的談話并不知,但以楊氏的,那種形下,對太夫人不可能和悅。信得過楊氏,哪怕太夫人真是了刺激痰迷心竅,也算咎由自取韓鏡跟楊氏閉門說話,并未追究,想必也是這緣故。
遂避而不答,正道:“太夫人仙逝后,是老太爺親自安排。表妹若心存不滿,請教老太爺便是,何必私下揣測。”
“呵你不敢說”
“長輩的事,不是我該過問。”
唐解憂神微變,將令容盯了片刻,忽而嗤笑,“傅令容,知道我為何討厭你從你頭回踏進表哥的廚房起,我就恨死了這假惺惺裝無辜的模樣當日你就在和堂,怎會不知瞞著不肯說,自是心中有鬼。看來我猜得不錯。”
這般先為主,且心中存怨已久,令容再費口舌也是徒勞。
唐解憂畢竟是韓鏡的外孫,如今太夫人新喪,韓鏡態度如何,不得而知。
令容既打算試著留在韓蟄邊,自然不跟韓鏡起齟齬,更不值得和唐解憂糾纏,只“哦”了聲,微微一笑,“還以為表妹在道觀里會有些長進,原來還是這般以己度人。”招呼著紅菱走開,沒再理會。
走了幾步,回頭一瞧,唐解憂仍站在那里,對著旁邊矗立的湖石出神。
令容微微蹙眉。
而今韓家境正難,唐解憂敢跟提起此事,心里必定發酵醞釀得極深,才會按捺不住。靠山外祖母驟然離世,又不被楊氏母子待見,倘若唐解憂傷心之下揪著這疑興風作浪,在韓蟄逆流而上,手軍權的要關頭,只會添。
這般想著,不由加快腳步去找楊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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