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修遠那日報信過后，便沒再跟韓家有來往, 楊氏問他住, 他也只說是初至京城，暫時落腳在客棧中, 若有急事，可到筆墨軒去尋。楊氏也沒貿然打探, 只讓令容去筆墨軒找他。

一場深雪后, 京城外銀裝素裹，路上積雪足有兩寸厚，車輾上去微微打。

因路難行，筆墨軒的生意比平常冷清許多。

令容跟韓蟄進去的時候，除了三個伙計在招呼客人, 旁的都圍在爐旁喝茶。

見了韓蟄, 其中一人便忙迎過來, 含笑招呼。

韓蟄隨意掃過店布置, 道：“你們掌柜呢”

“掌柜在里間。”伙計原是為韓蟄上質地名貴的錦而來, 瞧見那張冷清的臉，那語氣又如同發號施令, 莫名有些發怵, 小聲道：“您找他是有事”

“嗯。”韓蟄淡聲。

令容原本停在門口瞧一座兔形筆架, 聽見這對話, 便三兩步趕上去, 笑道：“想跟掌柜請教些事, 煩勞通稟一聲。”來筆墨軒已有數回, 伙計眼尖，倒認得，忙堆起笑意，“夫人稍等，我這就去請。”

令容睇了韓蟄一眼，“夫君，是你要一道來的。“

“嗯。”

“不是我你。”令容小聲嘀咕。

韓蟄聽見了，側頭看，目疑。令容便聲解釋道：“旁人見夫君這神，還以為是來興師問罪的呢。”還沒說罷，就見間簾子掀起，郝掌柜戴著暖帽迎出來，掃見令容在場，便招呼，“夫人想挑點什麼店里新進了幾幅畫，都很不錯。”

“改日再看畫吧，我手頭缺筆墨，一道慢慢挑。今日過來，是有事請教。”

“夫人盡管吩咐。”

“您可知高公子住在何”

“這”郝掌柜遲疑了下，看向韓蟄他打理這鋪子十幾年，識人的本事不差，韓蟄這種瞧著就是不好招惹的，看打扮氣度，必是朝堂高。伙計說這人兇的，高修遠又是田保的表侄，份頗微妙，一時間倒不敢輕易吐。

令容莞爾，“這位是我夫君。高公子前陣子幫過我，特地來致謝的。”

韓蟄也頷首道：“煩勞你了。”語氣比方才和了些。

郝掌柜這才放心，笑道：“夫人別見怪，他的畫在京城小有名氣，平常打探的也不，他又潛心閉門作畫，不喜旁人打攪，小老兒不敢妄言。夫人是既然有事，又是他的的朋友，這邊請。”

遂請二人從后門出去，指著后巷左邊方向，“走到盡頭那家就是。”

盡頭那院落紅漆雙扇，門前積雪未清，卻踩了不腳印。

令容過去扣門，有位老仆開門，啞著嗓子比手勢。

韓蟄會意，道：“我們是高公子的朋友。”

啞仆當即堆起笑意，請兩人。

院的雪倒掃了，繞過綠松白鶴的影壁，瞧見甬道上站著的人，兩人齊齊愣住。

干干凈凈的甬道上，站著韓瑤邊的仆婦和兩名丫鬟，正跺腳哈氣，見是他兩人，愣神過后，忙過來行禮問候。

韓蟄皺了皺眉，“瑤瑤在里面”

仆婦恭敬應是。

“來做什麼”

“姑娘來取畫，因沒畫完，還在里邊等呢。”

韓蟄皺眉愈深，待啞仆打起簾子，攜令容進門，就見客廳闊暢，正面左側擺著桌案圈椅，右邊角落是作畫用的長案，上頭堆滿料紙筆，高修遠躬站在案邊，執筆畫得神。除此而外，廳中別無冗雜陳設，四面墻壁掛滿了畫，韓瑤站在東邊墻壁前，認真看畫。

屋外深雪安謐，屋里炭氣微暖，兩人竟都沒察覺來客。

還是跟在韓瑤邊的丫鬟最先察覺，屈行禮。

韓瑤聽了詫異，回見是韓蟄跟令容，素來爽朗利落的姑娘竟陡然出扭之態，愣怔片刻，垂著眼睛不看兩人，只道：“大哥，嫂子，你們怎麼來了”

“來給人道謝。”韓蟄神不豫，“你呢。”

“表姐生辰快到了，我想送幅畫，自己又畫不好，所以煩勞高公子筆。今晨來筆墨軒挑硯臺，想起來順道看看。那畫就差最后幾筆了，我就等等，拿到畫就走。”說罷，蓋彌彰地補充道：“不信你問小棋。”

小棋是韓瑤的丫鬟，接了眼神，忙道：“是真的。”

韓蟄瞥了高修遠一眼，“人家作畫，你也不怕打攪。”

“只有今天順道來的，平常不敢打攪。”韓瑤趕忙保證。

長案之側，高修遠聽見這話，角微。

那日他給相府遞信出來時巧遇見韓瑤，因是令容的朋友，他記得容貌。后來沒兩天，韓瑤就找到了筆墨軒，從郝掌柜那兒磨泡地問到他住，請他幫忙作畫。高修遠最初沒答應，耐不住三天兩頭的跑，被鬧得頭疼，最終應了。只是前陣子剛回京城事忙，因期限不，暫未筆。這幾日韓瑤便常來這里催畫，可不是口中的“平常不敢打攪”。

不過韓瑤子爽利，又是相府出，教養頗好，來時問過畫的進展，便甚打攪，大多時候都是在屋里看畫。且邊又有群的丫鬟仆婦跟著，即便同一室，兩人也相安無事。

這會兒聽扯謊，高修遠只笑了笑，仍專心上。

那邊韓瑤有點懼怕韓蟄，便拉著令容的手，“我畫的是佛寺，待會上好了，給你瞧。”

“好啊。”令容含笑，不敢打攪高修遠，只了韓瑤的手，“早知道就跟著你過來，也不必多麻煩郝掌柜了。”

語輕笑傳耳中，高修遠手指微，一點朱憑空點在樹下。

畫上佛寺靜謐，檀香裊裊，亭中槭樹紅葉正濃，那朱靠近地面，頗為突兀。

后低低的說笑傳來，卻如魔音繞耳，令人心神難寧。

他知道相府有數位公子，是以韓瑤最初開口時并沒想到會是韓蟄跟令容，只專心上，沒留意韓蟄的話。那聲音傳來，才知道是令容跟夫君。

高修遠竭力凝神，瞧著那一點突兀的朱。

其實也不難置，那位置畫凋落打旋的槭樹葉并不突兀，能人想起佛寺秋風，靜謐中稍添些許靈，更有花開葉落，回無聲之。

但后是令容的斷續低語，他的手落下去，卻不聽使喚。

朱點稍加潤，竟一粒紅豆。

高修遠遲疑了下，沒再掙扎，自樹枝引了細若游的線，將那紅豆系住。

像是年人許下的繾綣心愿，悄悄藏在佛像前的秀麗槭樹下，無人問津，卻悠長。

擱筆端詳片刻，高修遠吁了口氣，這才道：“畫好了，韓姑娘若覺得還行，明日裝裱起來，請人送到你府上。”轉過，就見廳中三人并肩而立，韓蟄材高健，墨青的裳貴氣莊重，那張臉剛冷峻，不負文武盛名。

令容夾在兄妹之間，披了銀紅的斗篷，帽兜出了雪白的狐貍，麗的臉蛋嵌在中間，眉眼婉轉，眸清澈，帶著盈盈笑意。發間裝點甚，除了珠釵，便只有嫣紅致的宮花，襯得氣極好。

韓蟄的手不知何時搭在的肩頭，幫理了理斗篷。

高修遠端正行禮，“韓大人，夫人，久等了。”

韓蟄亦拱手道：“當日子遭難，多蒙小公子相助，今日冒昧造訪，是為表謝意。“

“舉手之勞，不足掛齒，大人客氣。”高修遠笑了笑，“鄙舍寒陋，怠慢諸位了。”遂啞仆奉茶，請三人座。

有韓蟄在場，韓瑤拘束老實了許多，幾乎沒開口說話。

令容當然也知道韓蟄的些微醋意舉凡男人，不管對妻子深淺，大概都不喜妻子跟旁的男人過從甚。先前唐解憂挑唆生事，韓蟄為此盛怒異常，這回他特地跟來道謝，當然不是真心，只為提醒罷了。總歸謝意已表，不愿給自己和高修遠添堵，也沒多說話。

幾杯茶喝下來，多是韓蟄跟高修遠閑談，說些詩畫的事。

臨走前眾人瞧那幅佛寺槭樹圖，氣韻靈，目雅麗。

韓瑤甚是喜歡，令容稱贊不止，就連韓蟄都多瞧了兩眼。高修遠的才華他是知道的，京城中有的青年才俊，有丘壑，才思靈，假以時日，必大。不過見韓瑤興高采烈，令容也瞧得專注認真，他難得肯贊賞的兩句言辭又全都咽了回去。

高修遠隨手收了畫，請韓瑤稍安勿躁，過幾日裝裱后送往相府當然會另做一幅送去，這枚懸著的紅豆送給韓瑤這位相府千金，若被人瞧出端倪，并不合適。

因馬車還停在筆墨軒外，眾人出了小院，踏雪慢行。

高修遠送到門口便駐足，瞧著韓蟄跟令容并肩走遠，那只手始終搭在令容肩上。

錦司使兇名赫赫，慣于冷厲殺伐，這般手攬妻的親昵姿態有些生，高修遠不由笑了笑。

稚。

不過能得夫君歡心護，畢竟是好事。

筆墨軒外，韓蟄帶著令容坐車廂，駛出這條街巷，命人向南而行。

后面韓瑤因難得上深濃雪景，只丫鬟仆婦在車廂，卻尋了匹馬騎著。見韓蟄拐向南邊，忙提韁追上去，拿馬鞭敲了敲車廂，“嫂子，你們不回府嗎”

側簾掀開，韓蟄眉目冷峻，“我們出城，你回吧。”

“這樣大的雪，出城去哪”韓瑤口問出，猛然醒悟過來，趕閉。旋即調轉馬頭，一聲不吭地回去了。

韓蟄遂吩咐車夫從京城南邊的安化門駛出。

南邊民變愈演愈烈，韓家手軍權，田保卻在永昌帝跟前百般挑唆，拖延阻撓。戰事迫，兩虎相斗，這個年勢必不會過得安穩。在戰火蔓延，他再騎戰馬之前，他想帶令容去看一看城外雪景。

他已有許多年不曾到城外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