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八, 申帝生辰。

　天下朝賀，朝野盡歡，朝中休沐三日, 宮中設宴款待群臣。數不勝數的地方員、士紳從各地趕來九盛城, 為皇帝祝壽。

　鐘鼓聲自卯時響起, 每隔一個時辰奏響一次, 每次都有九十九聲，象征與天地同尊。紅綢帶系在樹木上, 隨風獵獵作響, 與鼓聲此起彼伏, 猶如戰鼓。

　接見過使臣后，正式宴會午時開始, 一直持續到晚上，半枝一大早就醒公主，梳妝打扮。

　被醒的時候，越長溪看著烏漆墨黑的天，毫不猶豫閉上眼，撲通一聲重新倒回床上。半枝已經練掌握對付的方法，什麼都沒說，直接抱走被子，撤去熏爐, 招呼宮們進來伺候。

　果不其然, 不到半盞茶時間, 公主臉沉沉起床，洗漱后，抱臂坐在梳妝臺前，一副拒絕流的表。

　越長溪：“……”這日子過不下去了！在東廠不能睡, 在永和宮不讓睡，當年在坤寧宮皇后折磨，也不過如此！要出家離走！

　鏡子里映出氣呼呼的表，兩頰微微鼓起，像個年畫娃娃。半枝沒忍住，噗嗤一笑，被公主憤憤瞪了一眼，才做出認錯的表，收斂笑意，開始上妝。

　事實證明，半枝那麼早起來，是有原因的。

　等越長溪上完妝，戴好龍珠翠冠、滿十八枝花釵，已經過去一個時辰。點脂之前，半枝塞給一盤糕點，“快吃吧，等上好妝，就不能吃了。”

　這是越長溪第一次參加大型宮宴，之前年紀小，不用打扮，本不知道這麼麻煩。梳妝前，半枝問用不用早膳，覺得太早沒胃口，直接拒絕，現在已經得前后背。

　含淚接過糕點，一邊吃一邊問，“大廚又研究新菜式了？”和之前吃的不太一樣，酸酸甜甜，特別開胃。而且只有幣大小，一口一個，很方便。

　“沒有，”半枝頓了頓，手中的朱釵一歪，出發隙，又很快重新正，“衛廠公早上送來的，擔心您胃口不好。”

　提起衛良，半枝依舊沒有好臉，但比起半月前，態度已經好了不。

　實際上，如果衛良不是那種人，哪怕是個平民百姓，都會興高采烈把公主給對方。沒有其他原因，實在是衛良對公主太好了。

　公主這個人，拋去鮮亮麗的外表、近乎堅韌的格，本質是個非常難伺候的人。

　不、不吃飯、怕黑、怕深長的宮道、怕巨大的聲音、格倔的要死、心思過分細膩、想法千奇百怪……

　有時候公主突發奇想，寒冬臘月的夜里非要出去看星星，或者大晚上非要吃糖葫蘆……類似的要求，數不生。

　半枝知道，公主不是非做不可，只是閑得無聊，因此，通常都無視這些要求。

　但有一次夜里，公主宿在東廠。都過了子時，衛良突然出現在永和宮門口，說公主想作畫，他來拿東西。

　畫筆畫架料紙張，東西又多又麻煩，那晚還下著雪，往返東廠和永和宮至半個時辰，衛良卻一抱怨都沒有，匆匆出現又離開。

　過了一個時辰，衛良又來了，帶著一點歉意，“公主想要的是紅丹，我拿鐵紅，能換一下麼？”

　哪怕偏心如半枝，都覺得，公主是不是有什麼病？鐵紅和丹紅有什麼區別？衛良卻面不改，甚至帶著一點做錯事的焦急，拿著一盒掌不到的紅丹急急離開。

　他轉時，半枝看見，因為事出匆忙，衛良只披了一件單，又走得太快，來不及打傘，半個子都了。唯有心口，也就是紅丹放置的地方，被他妥帖擋好。

　第二天，公主回來，半枝問，“畫呢？”

　公主理直氣壯回道，“靈突然消失，所以沒畫。”

　半枝想，傳言果然不可信。世人都說衛良冷漠狠辣，但昨夜衛良沒打死公主，可見脾氣是真的好。

　事后，收拾東西時，猛地想起，那一日是孝靜皇后的生辰，紅丹是孝靜皇后最的。

　所有人都忘記這個日子，也沒注意公主不對勁。畢竟，那天公主沒有任何異常，唯獨衛良發現了，他陪折騰、陪胡鬧，陪忘掉那些不承認、卻一直耿耿于懷的過往。

　慶吉曾說過，師父是刀，公主就是刀鞘，只有公主能降服他。

　半枝卻覺得，公主才是一把鋒利又破碎的刀，是衛良一直在細致地、安穩地照顧，免得潰敗凋零，傷人傷己。

　如果衛良不是……半枝嘆口氣，旋開脂，默默不語。

　兩人一起長大，如母、姐妹、朋友、師生，很長一段時間，們只有彼此。所以，對方剛嘆氣，越長溪就知道半枝在想什麼。

　拈起一點紅，點在上，“半枝，你還記得我們過去的心愿麼？”

　“當然記得，”半枝拿起小刷子，為公主抹勻上的，“剛來永和宮那會兒，我們許愿能吃飽；在坤寧宮，我們希能睡個好覺；后來去白云寺，我們說，如果冬天能盡燒炭，那真是神仙日子。”

　半枝笑笑，語氣中帶著釋然，“那時候真傻啊。”

　“是啊，真傻。”越長溪眼底同樣閃過笑，更多的，卻是些說不清道不清的溫，“對于我來說，衛良就是那一口能吃飽的飯、一床能安眠的被子、一點溫暖冬天的碳火。不多，甚至不算好，但恰恰是我最的。”

　越長溪也想過，如果不是衛良，能不能是其他人。

　想，也許不會。

　在剛宮、最迷茫惶恐時，出現的是衛良；在大皇子宮、最懼怕慌時，出現的是衛良；在冷靜、終于能理對待時，出現的是衛良。

　就像突然了，前面出現個面館，所以走進面館。

　很多事都是這樣。恰好是他，所以是他。

　換一個人，換一個時間，都未必功。

　越長溪暈開脂，看鏡子里艷若桃李的，緩緩微笑，“我不知道以后會怎樣，也許會悔不當初，也許我們終怨偶，但那是以后的事。現在，我就想要他。除了他，誰都不行。”

　向梳妝臺，上面放著一幅畫，是花費半個月，送給申帝的生辰禮，也是一份送給衛良的禮。

　他甚看懂的暗示，也許是真不懂，也許是不敢懂。

　所以這一次，想明明白白告訴他。

　*

　距離午時還有一刻，越長溪來到乾清宮門口。

　一銀百蝶廣袖，走時擺流閃耀，鬢邊金銀細線纏繞的枝條，如百花仙子墜落凡塵。

　除去帝后，其他人都到了，太監通傳的聲音響起，熙攘的宴會有一瞬間寂靜。

　寶寧公主十四歲離宮，十七歲歸來。文武百只聽過的盛名，有關的才學、貌、德行……卻是第一次見到本人。乍見之下，只覺驚艷。

　厚重的宮門在眼前緩緩打開，如展開一道盛世簾幕，宮燈燭火映在兩旁，仿佛有萬丈，盈盈立在輝煌宮殿下，袍袖間都是數不盡的溫浮。

　群臣跪拜，渾厚的呼聲如同海浪，“公主千歲。”

　“諸位平。”

　越長溪含笑應下，溫和清潤的聲音掩不住雍容大氣，緩步穿過喧嚷人群，一舉一皆從容優雅、云淡風輕。

　不像第一次面對百的公主，反而像漫步在自家后花園的主人。

　某種意義上，的確是這里的主人。人群中不知誰小聲說了句“孝靜皇后”，很快，這四個字如同山間的風，飛速吹散開，那些曾存在于孝靜皇后上的諸多名，經過化與修飾，又重新落在寶寧公主頭上。

　越長溪或許聽見了，或許沒聽見，但始終微笑著、從容地走著，一直到殿，的影消失在層層帷幕中。

　殿，諸位宮妃、皇族都已落座，越長溪的座位不前不后，和長輩們行禮后，安靜坐下，倒真有幾分端莊賢淑的樣子。越依依看見這幅裝模作樣的表，牙都快咬碎了，也只能死命忍著不敢發作。

　午時，帝后準時出現，兩人肩并肩，袖子挨著袖子，姿態沒有任何問題。可任誰都能看出來，帝后離心。

　文武百都是人，不會在這時候多說什麼，甚至還能睜眼瞎說幾句好話，很快，眾人落座，宮宴正式開始。

　參加宴會之前，越長溪還期待，以為會像《晏子使楚》那種，使臣怪氣、大臣槍舌戰什麼的。實際上，宴會非常枯燥，使臣、各地方員獻禮，禮部宣讀賀禮，申帝夸獎幾句，再到下一個，重復以上步驟。

　越長溪后知后覺反應過來，大申鐵騎銳不可當，又有鄭元白和許業兩大將軍坐鎮，本沒人敢這時候霉頭，別說怪氣，送錢都怕速度慢。

　不聲了腰，覺得自己要完，聽說宴會至三四個時辰，怕是要直接坐化吧！

　手指向后，試圖捶捶腰，胳膊剛到后面，到一個墊，別人都沒有，只有有。

　越長溪一愣，角微微勾起。

　衛良啊……

　*

　度過了人生最漫長的三個時辰，比傅文佩聽著雪姨在門外罵搶男人還要漫長，宴會終于快結束，進行到最后環節。

　各地員使臣都已送完禮，到京城員，以及皇子皇。

　越長溪看向半枝手中的畫，神略有忐忑，像期末考試后查績，知道自己考得不錯，仍然止不住擔憂。

　為了緩解張，深呼吸一口氣，聽其他人的“績”。

　三皇子送出一叢千年紅珊瑚，應和今日大喜的日子，無功無過；四皇子照例是山水畫與墨寶；倒是六皇子，出乎的意料，送出一篇文章，有關旱災治理。

　去年冬天雪，很可能是個旱年，他這篇文章很及時。越長溪卻想到另一件事，這篇文章，似乎在衛良那里見過，被在桌上時，無意間掃了一眼……

　越長溪垂眸，看來，衛良的確與六皇子達某種協議。

　文章不長不短，一盞茶的時間，六皇子已經讀完。

　越長溪上輩子是學金融的，高中畢業時，地理知識全還給老師，一點都沒私藏，聽不出好壞，但看六部員的激神，顯然有些容。

　申帝也很滿意，“賞！”

　一場宮宴里，各皇子皆獻上賀禮，自然會有比較。六皇子這份賀禮獨特新奇，申帝還特意賞賜他，不經意間，已經分出高下。

　這不僅是一份生辰禮，更是一種信號——越浮已經長大，能夠上朝涉政，而且比其他皇子更優秀。

　皇后怕是要氣死吧？

　越長溪來不及分析其他人的表，因為六皇子之后，就是。

　理好擺，笑意盈盈走上前，“祝父皇福如東海、大申國運永昌，這是寶寧親手所做的畫。”

　半枝遞上畫，這幅畫大約半米寬，四五米長。申帝同意后，握住一端，慶吉握住另一端，在眾人面前展開畫像。

　畫卷展開一瞬，文武百立馬出驚訝的表。

　這是一幅《百上朝圖》，申帝高坐在龍椅上，威嚴肅穆，底下百叩首。如果僅僅如此，還不值得驚訝，重要的是，這是一幅寫實繪畫。

　寫實繪畫，就是畫像和照片一樣，客觀真實。此類繪畫在現代稀松平常，在講究神似的古代，卻是稀罕品。員們嘖嘖稱奇，小聲探討著，在畫像中找到自己。

　申帝也是第一見，但比起驚訝，他向越長溪的眼神，更多是慈與驕傲。他特意起，行至畫卷前，仿佛要仔細觀看。

　從龍椅上起，邁下臺階，申帝剛剛在畫前站定，還未開口，突然，他面一變，驀地嘔出一口。

　鮮紅噴在畫作上，星星點點，猩紅刺眼。

　眾人陡然變了臉，不知誰喊道，“此畫有毒！”

　話音剛落，申帝搖搖晃晃倒地，幾個太監慌忙接住他，高喊“傳太醫、傳太醫”。衛軍從四面八方沖出來，直接扣住越長溪。文武百捂住口鼻。鄭元白猛地起，手中杯盞落地。

　宮宴一片，衛良本來站在角落影中，驟然大步向前，他看都沒看公主，猛地握住半枝手里的畫，冷聲道，“松手。”

　如果公主無罪，這是唯一的證，絕不能讓其他人有機會。

　衛良兩手握住畫軸，眼中寒閃爍，指節泛白。十指彎曲，他剛要卷起畫，目及畫布時，陡然怔住。

　剛才，他站在背對畫像的方向，看不見正面，此時此刻，他才剛剛看清畫中容。

　畫中，申帝百惟妙惟肖，一草一木栩栩如生，如臨其境。

　衛良的手指劇烈抖，腦海中驀地響起公主說過的話。

　“紅蓮居士的畫風獨一無二，有許多人模仿，但都不得其髓。”

　——畫中，人真生，表作宛如實質，分明與紅蓮居士的風格一模一樣。

　“紅蓮居士不會畫手，他畫中人，雙手都被紅繩或袖遮掩。”

　——畫中，文武百皆叩首行禮，申帝兩手握拳掩在袖下，整幅畫中，沒有一雙手出來。

　“可是本宮不懂，衛廠公教教我？”

　——“不要別人，只有你”“我還以為，這張床有一半是我的了”“不要撤走熏爐”“衛廠公，你懂了麼”“若是有人命都不要、也要救出本宮，本宮就嫁給他”“阿良……”

　如果公主就是紅蓮居士，如果明白他們在做什麼……

　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倏然升起，如山崩海裂，勢不可擋。衛良驀地轉頭，向公主。

　越長溪在面冷凝的錦衛中間，眼波流轉，紅微。

　衛良下意識讀出的話。

　——“你、懂、了、麼。”

　作者有話要說：欠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