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詢瞥向甲板上的江晨曦, 一臉雀躍,前傾,前所未見的開懷, 呼之出的興。
這丫頭上一刻坐在他上,下一瞬聽見親人親臨, 旋風一般沖了出去。
蕭詢突然悵然若失, 懷里空落落的,仿佛心被掏空了一般。
須臾,他收回視線, 合上攤在桌案上的游記, “蘇子恒見過朕與李衛, 李一, 你留在此地候著曦和公主,屆時與一道回京。”
李一應諾,領命而去。
蕭詢不便拋頭面,商船停靠青州補給兩日,隨后繼續南下。他停留一晚,明日一早與李衛走道,快馬加鞭回京。
一盞茶后, 商船緩緩靠岸, 未等船工架橋, 蘇鶴之便領著蘇子瞻、蘇家仆從磕頭行禮,“小民拜見曦和公主……”
江晨曦與當今太子和離一事不脛而走, 青州早已傳出閑言碎語,蘇鶴之向來低調, 為了外孫, 不惜攜帶家人仆從造勢。
蘭英與夏一左一右攙扶江晨曦下船。
自打十歲那年闊別青州, 江晨曦終于再次踏上青州這方土地。
上輩子凄慘而死,未能與蘇家人好好道別,如今再見,江晨曦不涕流滿面。
疾步走向蘇鶴之面前,攙扶起對方,“太公快快請起,自家人無須多禮。”
蘇鶴之年逾古稀,神矍鑠,一頭銀發。
見到江晨曦哭,蘇鶴之也跟著喜極而泣,他握著江晨曦的手腕,“外公的乖孫……長大了,也瘦了。”
外公的手一如記憶里有力、溫暖。
蘭英與夏分別向蘇鶴之、蘇子瞻行禮問安。
蘇鶴之不吝夸獎二人,蘇子瞻調侃夏去了一趟京城都變白了。
“小妹你快別哭了,你一哭,祖父也跟著傷心。”蘇子瞻在旁也忍不住了眼角。
“你那年回京剛十歲,表哥還記得你抱著祖父的大不撒手,死活賴著不肯走,而今搖一變,竟了大人,時荏苒,歲月不饒人。”
蘭英把手里的帕子遞給江晨曦,江晨曦接過來了,破涕一笑,“大表哥記真好,曦兒的糗事還能記得。”
蘇子瞻哈哈一笑,“你可是我們蘇家的掌上明珠,你的事,沒人不敢記得。”
江晨曦與眾人寒暄完畢,蘇鶴之問一路行程如何,江晨曦豁然想起被丟在船上的蕭詢。
心底一慌,面上一派從容,不著痕跡轉,恰巧李一下船。
瞬間猜到蕭詢的用意,“外公,太后派遣了護衛沿路跟隨,除了坐船疲乏,其余皆好。”
李一走至眾人旁,他抬手朝蘇鶴之拱了拱手,“蘇老,太后令我等留守此地,等公主一起返京。”
蘇鶴之與蘇子瞻面面相覷,他們猜到江晨曦不會遷回青州定居,只是沒料到太后如此真心待,竟還派人守在青州。
蘇鶴之歷經大風大浪多年,待人如沐春風,“辛苦李護衛一路相送,子瞻,你負責安頓李護衛等隨行眾人,務必好生招待。”
蘇子瞻笑著應下,“祖父放心,子瞻省得。”
一船的行囊件要搬,蘇鶴之先行帶江晨曦回蘇府,蘇子瞻留下來,夏從旁協助。
登上馬車前,江晨曦頻頻回首,不由自主向商船的第三層,憾未能與蕭詢好好話別。
此一別,再見面或許得臨近年關,也或許是年后。
蘇鶴之在前一輛馬車上,注意到江晨曦頻頻回頭,好奇道:“曦丫頭看什麼?”
江晨曦斂起紛的思緒,微微一笑,“外公,我在看那艘船,嘆船上時日漫長,而今回首好似彈指一揮間。”
蘇鶴之聞言,了胡須,頗為贊同地頷首,“嗯,人生匆匆彈指一揮間,歲月不饒人,我們家曦丫頭長大了,外公變老咯。”
江晨曦呵呵一笑,逗了蘇鶴之幾句,隨后領著蘭英登上馬車。
青州三面環山,南有青江海,四通八達,水陸便利。
青州人口約有百萬,雖不如崇州、安州城府大,但山清水秀、風景宜人,才子佳人倍出。
馬車沿著城晃了一圈,走走停停,方便蘭英隨時下車買零食。
前面的蘇鶴之一點兒都不著急,笑瞇瞇地在旁等候。
江晨曦過足了眼癮、癮,還未到蘇宅,便吃飽喝足,打了一個長長的飽嗝。
蘇宅位于大青山腳下,占地頗廣,五進五出。
蘇鶴之年輕時在臨近縣府當過三載縣令,蓋因適應不了場的爾虞我詐,辭退,帶著家人定居青州。
蘇家經商為生,專營布匹,后又涉及飯莊酒樓,談不上青州首富,但日子過得富足。
蘇鶴之共有一子兩——蘇明文、蘇明月及幺蘇明秀。
大表哥蘇子瞻是舅舅蘇明文所生,二表哥蘇子恒則是二姨蘇明月所生,江晨曦親娘蘇明秀乃蘇鶴之幺。
蘇明秀自小備蘇家人寵,與江如海婚后也住在蘇宅,而后江如海升遷至京城,蘇明秀帶走大兒子,留下未滿三歲的江晨曦。
蘇鶴之疼如掌上明珠,蘇明文與蘇明月又各自只生一子,蘇家長輩自然對唯一的小郎疼之骨。
回到蘇宅,宅里張燈結彩、鮮花盆景琳瑯滿目。
舅父舅母、姨母姨夫早已等候多時,舅母與姨母親自下廚,上沾染煙火味,未能親自去碼頭相迎。
姨夫在后廚幫忙宰殺活魚,上嘮叨曦丫頭從小就吃他烹制的魚片。舅父蘇明文輩分升級,在幫忙照應剛滿月的龍胎。
江晨曦笑著與眾人寒暄問好,江明文坐船勞頓,親自送回房休息,待晚上家宴再詳聊。
江晨曦照舊宿在蘇明秀生前居所,秀景苑。
苑里一切照舊,細看之下,添置了不件,桌案上的筆筒、筆架與鎮紙等一律更換新的,就連臥房里的床簾也換了時下最風靡的款式。
舅母與姨母還早就替備妥更換的四季衫鞋,幾箱籠的衫,穿也穿不完。
江晨曦推開軒窗,眺遠大青山,真真切切地會到,真的回來了。
秀景苑里伺候的丫鬟不下于十人,基本上都是蘇宅里伺候的家生子,江晨曦令蘭英把帶來的禮分發下去,又額外給了賞銀。
一眾丫鬟紛紛跪謝。
江晨曦示意眾人平,“蘭英,先伺候我沐浴。”
蘭英正有此意,“好嘞,小姐您稍等片刻,我去人備水。”
一炷香后,江晨曦換上干凈的衫,湖綠的夏,蘭英替頭發梳雙髻,攬鏡自照,仿佛又變十歲那年模樣,無憂無慮。
蘇子瞻辦事利落,安排李一人等住蘇宅西南角一客院,還吩咐大廚房專門置辦兩桌席面,好酒好菜招待眾人。
當晚,家宴擺在松鶴廳里。
蘇鶴之未邀請旁支親戚,只自己一家人團聚,蘇明文夫婦、蘇明玉夫婦,以及蘇子瞻與其妻兒等。
江晨曦給每人都送了禮,大表嫂范氏今年剛誕下一對雙胞,江晨曦早就令人備了兩套長命鎖,純金打造。
席間推杯換盞,眾人也不提太子,只說接下來要帶江晨曦去哪兒玩。
蘇子瞻起給眾人斟酒,度數低的果酒,老皆宜。
“再過一月便是仲秋,正是湖蟹之時,小妹有口福,去歲莊子上養了一湖,屆時蘸著佐料配酒吃,鮮。”
江晨曦笑道:“大表哥快別說了,我都流口水了。”
眾人呵呵一笑。
席間推杯換盞,好不熱鬧。
晚飯后,蘇子瞻送江晨曦回秀景苑,提到蘇子恒,“你二表哥不湊巧,崇州差事忙,過兩日便趕回來。”
與親人相見,江晨曦不免飲了不酒,蘭英在旁小心翼翼攙扶。
走幾步歇一會,看看院里風景,吹吹夜風,好不愜意,“怎不見二表嫂?”
蘇家兩位表哥皆已家立業,婚事皆由蘇鶴之做主,外祖父眼獨到,替二位表哥擇的親事甚為匹配。
提起此事,蘇子瞻尬笑,“小倆口拌,你二表嫂帶孩子回娘家去了。”
江晨曦聞言一笑,“夫妻床頭吵架床尾合,二表嫂刀子豆腐心,大表哥且等著,再過幾日,二表嫂定會自行回來。”
蘇子瞻提著燈籠,走在二人面前,他想問與太子的事,又不忍破壞眼下氣氛最后到底忍住沒提。
曦丫頭難得回鄉探親,待玩盡興了,他在與詳談也不遲。
第二日,映雪從臨近縣府趕回蘇府,一見到江晨曦便跪下叩首,“奴婢該死,著實不湊巧,臨時送貨去渠縣,未能親自去迎小姐,還請小姐見諒。”
江晨曦笑著拉起映雪,攏共三個月未見,映雪眉宇之間變化甚多,人越發神,走起路來虎虎生風。
“不怪你,我知繡坊生意好,你既要當掌柜又要親力親為,著實不容易。”
映雪不敢居功,起落座到江晨曦下首,“鋪子乃夫人生前所留,凝聚夫人多年心,且小姐又把鋪子賞賜給奴婢,奴婢不敢有任何閃失。”
蘇鶴之已替映雪去府換了良籍,跟著蘇家人姓。
江晨曦糾正映雪,“映雪,你不必再自稱為奴,眼下你是蘇大掌柜。”
蘭英在旁也笑著逗映雪,“蘇大掌柜!”
映雪被主子和蘭英打趣,溫婉一笑。
當天,江晨曦與映雪一道去了繡坊,李一與夏跟隨在側。
繡坊被映雪打理得井井有條,干活的繡勤勤懇懇,顧繡坊的過往客商不,生意蒸蒸日上。
江晨曦還替映雪核算了幾遍賬簿,挑出幾混淆的地方,提議映雪再招一名通算的掌柜幫忙分擔一二。
映雪也正有此意,倆人一合計,便商議到天黑。
回到蘇宅,蘇鶴之邀江晨曦一起用晚膳。
席間,蘇鶴之掏出一疊銀票遞給江晨曦,示意盡管用,想添置什麼不用問他,還問之后作何打算。
“丫頭,青州始終是你的家,你想住多久便住多久,無需顧慮其他,哪怕外公將來故去,你舅父舅母他們也會始終待你如一。”
說實話,再未與蕭詢不清不楚前,江晨曦回青州定居的想法不曾搖過,下半輩子逍遙自在,做個富貴閑人。
而今蕭詢偏生把李一留在青州,為的便是時時刻刻提醒,切不可樂不思蜀忘了回京。
太后那里倒是好說話,留在青州一年半載,想來也不礙事。
昨日船還未至青州,坐在他上看游記,他道:“朕給你機會好好考慮,你若想留在青州,朕不強求。”
橫亙在二人之間的癥結,他們皆清楚,回到現實,江晨曦猶豫了。
一直以來盼著回青州,照顧外祖父至晚年。
如今對蕭詢產生了,平京那里還有太后,手心手背都是,犯了兩難。
江晨曦沒把話說死,“外公,曦兒眼下未想那麼遠,走一步看一步再說。”
沒把話說死,蘇鶴之慧眼如炬,一眼看穿,大抵京中有掛念的人。
也罷,兒孫自有兒孫福。
在青州日子過得太快活,一轉眼,半月已過。
蘇子恒未能回來,來信聲稱臨時接到差事去了慶州。二表嫂與其孩子返回蘇宅,帶來娘家做好的芝麻餅。
江晨曦上午待在蘇宅與兩位嫂子嘮家常,午后小憩片刻,之后滿城轉悠。
這日江晨曦與夏在后山跑馬,剛回到秀景苑,李一便帶來蕭詢的第一封信。
一張字條。
江晨曦頗為奇怪,怎麼如此小氣,字條上能寫幾個字?而后轉念一想,許是飛鴿傳書。
若不是看到蕭詢的字,江晨曦差點把這號人給忘了。
罪過罪過。
展開字條,蕭詢的字遒勁霸道,一如他人。
“曦兒,見字如晤:
吾已至京,路上一切安好,天已轉涼,記得及時添,盼復。”
言簡意賅,字里行間卻著濃濃的思念。
江晨曦執筆書寫,寥寥幾句,寫完晾干,折疊一個紙包由李一。
李一也不多問,默默接過出了廳堂。
青州驛站,李一把紙包給信差,信差快馬加鞭飛奔崇州,又至安州,一路北上,待到了羅州,有人把紙包卷桶狀,塞木塞里。
一只灰鴿子撲閃著翅膀,向著大周皇宮飛去。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