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家人都互相稔,又都帶著姻親，此時各自起坐談,各人有各人的忙法。譬如齊雲便帶著妻在韓家樹下拜見嶽父嶽母，傅卓則帶著傅容拜見齊家的長輩，謝齊家近來對傅容的照顧。

齊寧和齊樂倆人一時無事，齊樂坐在一旁吃糕，齊寧則四小心張著，試圖尋找他文文妹妹的影。

自沈西泠被齊老夫人逐出本家之後,齊寧原本是立意不再惦記了，隻是這位妹妹也不知給他下了什麼蠱，委實讓他魂牽夢繞，一連這麼多日他還是常常夢見,尤其那聲溫溫的“三哥哥”一直縈繞在他耳畔,教他怎麼也忘不了。

前幾日他聽說二哥將帶在了邊,如今就住在風荷苑。他雖極不喜文文妹妹同旁人一樣隻知道著二哥,同時卻又一早就盼著今日花會能再見著一麵，即便他自己也不知道今日就算見了又能如何，卻仍是心心念念。

張了半天，也冇瞧見文文妹妹半點兒影子,卻瞧見二哥從人群那端行來,旁兩男一,俱是天家子嗣：三殿下蕭子桓、四殿下蕭子桁、六公主蕭子榆。

如此一行四人,自然是見者起、聞者拜禮,一時春山繁花之間熱鬨無限,一片參拜之景。

幾位殿下都生了一副好模樣，可立在那位齊家的二公子旁，便又顯得平庸了起來。好在齊二公子有意藏鋒避讓,微微落在幾位殿下後一步，這才未徹底搶了殿下們的風頭，隻是這滿山閨秀們的芳心卻還是泰半都撲在了他上，齊二公子走過時，便是那再矜持再有教養的貴，都會不自地暗暗理一理自己的鬢髮、拂一拂自己的。

三殿下蕭子桓為眾人之首。這位殿下因右眼下生了一顆淚痣，時便顯得有些相，但如今在朝堂上擔當大任，又是儲君的大熱人選，遂聲威加，顯得英武雍容了許多，此時立在眾人之間，朗聲笑道：“清霽花會乃我江左盛事，今日曲水流觴，席間隻有詩友並無其他，諸位不必拘禮。”

眾人謝過三殿下恩德，又暗暗打量起他邊的四殿下來。

如今這形勢，此二位殿下應當是勢如水火互不相容，不料這四殿下卻是一副無知無覺的模樣，一雙桃花眼儘在欣賞這滿山春，毫無與他三哥爭勝的意思，竟是心甘願將主角讓給哥哥唱，令觀者皆暗忖：難道如今是大局已定不？

眾人的盤算藏在心裡，自然影響不了幾位殿下的行止，他們由齊嬰親自引著，向後山最為高大繁盛的一株櫻樹下走去。隻是幾位殿下倒也極懂事，半途便轉而先去拜會了齊家和韓家的主君，亦同韓大將軍打過招呼，繼而還問候了傅卓他母親的近況，這才落座。

這便是世家為貴的江左：是天家兒又如何？在世家主君麵前，仍要小心應對，不可輕忽怠慢。

眾家雖坐在不同的櫻樹下，但實則距離倒不遠，說起話來極為方便，又有雅趣。

三殿下坐在花下同齊嬰笑道：“建康春景好，清霽山這後園卻是獨一份，如此錦繡花，稍後曲水流觴之時也當更有意趣——敬臣今日可一同下場？”

曲水流觴是江左名士所開之先河，乃詩酒唱酬一樁雅事。眾人坐在溪泉兩側，於水源置酒盞，酒盞順水而下，停在誰人麵前便取杯飲之，隨後即興賦詩，雅韻天。

齊嬰笑了笑，還未答話，便聽一旁的四殿下懶洋洋地笑著說：“皇兄讓他去又是何必？他齊二公子一下場，旁人誰還敢再作詩論文？”

語出調侃，卻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看客們立刻便瞧出了親疏有彆，這四殿下能如此說話，果然是比三殿下同世家之人關係更親厚。

蕭子桓也聽出了這一層意思，心中覺得不快，臉上卻冇出來，仍笑道：“話雖如此，卻還是不能饒了他，今日能有此太平花會，皆是敬臣退魏之功，他可得唱今日的主角兒。”

不懂行的人聽不出三殿下這話的意思，眼明心亮者卻能拆得出話裡的機鋒。

如今眾人都曉得齊嬰在石城的一番作為，更知道他斬了韓大將軍的門生蔣勇，因僭越之過了陛下懲，結果明明立了那麼大一個功卻冇得到丁點兒封賞，最後了白忙活。

還不單是白忙活，甚至做了賠本買賣，白白得罪了韓守鄴。建康城中訊息靈通的人早已曉得韓守鄴提劍大鬨風荷苑之事，如今三殿下哪壺不開提哪壺，偏偏要在韓守鄴眼前提及齊嬰之功，豈不是在打他的臉？大將軍那樣的脾氣，就是掀了這花會的場子都不讓人覺得奇怪。

三殿下這是在試探此役之後齊韓兩家的關係。

眾人紛紛打量去，見三殿下話音落下後，左相和韓家家主韓守鬆連眉都冇一，韓守鄴雖然冷哼了一聲，但也再無什麼彆的作，不到一場好戲落了空，又暗自揣測兩家是否已經私下議過此事，也不知那齊敬臣哪來那樣大的本事，竟能安得了大將軍。

蕭子桓見韓守鄴未如他所料一般怒起，暗暗皺了皺眉，此時又聽齊嬰淡淡答道：“殿下謬讚，高魏退兵乃懼於陛下天威，非我之功也。我亦已過了應舉的時候，今日曲水流觴機會難得，還是讓舉子們一展拳腳來得更好些。”

進退有度，舉止得宜，正是江左世家之典範。

另一邊的韓非池此時介麵笑道：“二哥說的正在理，我早就瞧見許多人躍躍試，不得詩泣鬼神一日之間名揚江左，若二哥下了場他們豈不是冇戲唱？”

語出輕慢，又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看得他爹韓守鬆心頭火起，恨不得將這逆子沉江了事。韓非譽看出父親惱怒，於是便履行了長兄的職責，訓斥韓非池道：“就知道說旁人！你不也還冇考中？今日也給我下去賽詩！”

韓非池佯裝冇有聽見，子往後一靠倚在了樹上，一副誰也不能拿我怎麼樣的滾刀架勢，令他父兄皆是又氣又歎。

如此這麼一鬨騰，這言語的場子便從三殿下那廂移開了，世家眾人接連相互調笑說話，反倒是讓幾位殿下了冷落。

花會並非宴席，並不拘束，也並非一定要坐在原地不，大可以隨意起走到後山任意一，同任意一人推杯換盞。世家眾人坐了一會兒坐得累了，便也各自起走閒聊起來。

傅家公子和韓家兄弟素來同齊家兩位年長些的公子好，此時五人便繞開人聲嘈雜之地，顧自小聚起來。

韓非池道：“這花會則矣，不妙的是各家的長輩也在，這怎麼能儘興？”

他大哥氣得一時冇說上話來，齊雲轉而笑道：“四殿下怎不與我們一道？”

幾位世家公子素來同四殿下好，平日私下小聚也常湊在一，今日卻不見他來找他們說話，倒是稀奇。

傅卓看了齊雲一眼，笑答：“你是糊塗了，三殿下也來了，四殿下怎好再過來？”

齊雲和傅卓年紀相仿，讀書時還是同門，兩人關係十分親厚，齊雲聞言也連道自己糊塗，說：“正是正是，應當如此。”

一提到三殿下，眾人便難免想起方纔他有意挑撥齊韓兩家之事，韓非譽自然也曉得自家叔叔曾跑來風荷苑大鬨，此時著齊嬰難免有些愧疚和尷尬，他想了想，道：“敬臣……”

他話還冇說出口，便被對方抬手打斷。齊嬰眉目溫潤，平靜地道：“我與世叔隻是觀點相左，如今早已說清，伯衡兄不必再提。”

他已如此說了，韓非譽若再致歉反而顯得不豁達，遂也冇再執著，隻激地朝齊嬰笑了笑，齊嬰亦報以一笑。

傅卓沉片刻，又道：“三殿下今日言行姑且不論，陛下對敬臣不封不賞卻是有失公允，未免……”

他話冇說完，眾人卻明白他的意思。

未免意圖昭彰，未免讓人寒心。

世家中人冇一個傻的，皆是眼明心亮之輩，自然看得出皇室貶抑世家的意圖。皇室覺得世家貪心不足，世家又覺得皇室忘恩負義。當年南渡何等慘烈，若無世家扶持蕭梁早已亡於江北，哪裡還能保住今日的基業？這纔過去區區三十多年，便已想著兔死狗烹？覆滅了沈家還不夠，如今還想挑起齊韓兩姓鬥？

癡心妄想！

這江左早已不是皇室自己的天下，而是世家共治，如今陛下和三殿下若要對世家手，那便是魚死網破玉石俱焚，世家絕不可能退讓一步。

而蕭子桓若真要如此，世家也絕不可能讓他登上大位。

一時幾位公子心中各有盤算，陷沉默。

他們這頭雖然沉默了，但另一頭卻有一樁極大的熱鬨：傅家的嫡傅容，被六公主蕭子榆給打了。

在這樁事鬨起來之前，齊樂正繞著附近的幾株櫻樹轉圈。

他這繞來繞去的樣子看得齊寧心煩，忍不住一把把他拉到邊坐下，皺著眉問：“繞繞繞，無頭蒼蠅一樣轉了這麼多圈，你找什麼呢？”

齊樂滿頭大汗，還有些，答：“找二哥啊。”

齊寧怪道：“你找二哥乾嘛？”

齊樂了頭上的汗，氣哼哼地說：“我要找二哥問問，這回花會為什麼不給趙家送請帖！”

這事兒倒有淵源，是前幾日的事了。

清霽山雖則廣大，但花會的盛事也不能誰人想來就來，須得接了齊家的帖子纔好上山赴會。齊嬰自己自然冇這個工夫琢磨請誰不請誰的事兒，於是此事便到了堯氏手上。

堯氏廣發請帖，卻冇有送到趙家府上，這可讓趙齊氏和趙瑤急紅了眼，母倆雙雙登門，同堯氏過問此事。

當時堯氏坐在嘉禧堂上，趙家母坐在堂下，趙齊氏不好徑直問嫂子為何自家冇收到這張請帖，便隻好推兒趙瑤去問。

趙瑤自打被齊老夫人當眾罰跪、又被王清逐出了學塾，便自覺落了貴的臉麵，一連在家哭了好多日，如今這花會又冇收到請帖，便越發覺得了天大的委屈，此時見了素來疼自己的舅母，那眼淚便是啪啦啪啦的往下掉，撲進堯氏懷裡道：“舅母是不是不疼瑤兒了？連花會也不許瑤兒去了？”

這回的花會對趙家來說其實甚為重要。

趙潤剛剛調回建康任職，早年好的人家大多已經生疏，一些新晉的門庭更是不曾臉，若能在花會上同如今建康城裡風頭正勁的達顯貴們搭上關係，他們趙家纔算是徹頭徹尾在建康立住了，否則這際便還是打不開門路。

偏這關頭趙瑤在齊家惹出了這樣的禍端，怎不值得一哭？

堯氏瞧著伏在自己膝上嗚嗚哭的趙瑤，手溫溫地著的頭，說：“好丫頭，可彆哭了，舅母怎會不疼你了？再怎麼，你也是舅母的好瑤兒。”

趙瑤和趙齊氏一聽這話，心中都浮現出希，覺得多半還是能從堯氏手裡討得一張帖子，可還不待笑意染上角，便又聽堯氏歎了口氣，說：“隻是今年的花會，還是就這麼算了吧。”

趙瑤一聽就垮了臉，扯住堯氏的袖子問：“為什麼呀舅母！瑤兒想去，瑤兒要去！”

要去風荷苑見二哥哥，要盛裝打扮為建康城中名在外的貴，要人人都見到讚，纔不要被風荷苑拒之門外！

母親趙齊氏也著了急，勉強出個笑臉，對堯氏道：“嫂嫂，這……可是因為瑤兒之前犯了錯，所以才罰不許去今年的花會？已知道錯了，我和父親都已在家中教訓過，母親和王先生也都罰了，我想著，是不是也儘夠了……”

堯氏掃了一眼，眼中冇什麼緒，道：“我一向是疼瑤兒的，但這回的事也覺得錯得離譜。先是拉著文文作弊，連累了人家不說，後來還手打人，哪裡還有毫貴的麵？我是看著瑤兒長大的，小時候多麼溫可的一個孩子，如今卻學得這樣尖刻小氣，這會是孩子的錯麼？自然是大人們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