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一封還沒影子的信,就讓十六眼睛都亮了起來。
這一路,李玄慈見識過許多模樣。
初見時那寡言正經的小道士樣,在師兄後不肯出頭,也見識過被街邊髒攤上剛撒了芝麻的熱麻團饞得走不道,更見識過新浴後如新蒸好的白糖糕一樣的模樣。
可即便是在師兄的羽翼下時,十六也沒有出過這樣如孩子一樣帶著雀躍與依賴的興過,仿佛燕投林,找著了窩的安穩和溫暖。
瞧著那小模樣,李玄慈長如羽的眼睫輕輕了下,黑沉的眸子下有暗暗湧的緒,卻全被掩了下去,沒有做聲。
十六簡直跟兔子一樣蹦噠到何衝面前,偏何衝還要逗,將信舉得高高的,不讓瞧。
好在十六自小與師兄鬥爭到大,經驗十足,半點不急著搶佔高地,反而運用起優勢,蹲下子,一個膝擊就要直攻下盤,激得何衝連忙轉移陣地護好要害,卻被十六搶了個空,將他手上的信紙奪了過來。
那封信寫得很簡短,先是問了問十六是否痊愈,又代了些如何為療養的辦法,才說落水一事牽涉眾多,且後來傳出病聞的那幾家人家,在朝堂上速來有清正嚴整之名,既不結黨營附,也從不參與皇子間的事,更對早年兩教之爭守口如瓶、冷眼旁觀,算得上難得的獨臣清流。
連他們幾家都被扯下水,這中間的勢比他們想得深,叮囑他們兩個塞牙都不夠瞧的愣頭青,千萬不要輕舉妄,一切等他回來再說。
十六瞧著那短短一頁的信,卻連微微瞇起的眼角都像藏了,人看了也不自覺地想跟著笑。
可李玄慈沒笑。
他跟塊被千年萬年凍了的石頭一樣,隻淡淡從背後掃了眼信的容,讀到最後,卻輕輕看了一眼十六。
這倒是解開了一點李玄慈心中不時出現過的疑問,什麼樣的人,才養出了十六。
如今瞧著那師父信尾十分鄭重的叮囑,倒是了然幾分。
這麼短的信,這麼重要的容,結尾卻鄭重其事地寫上這麼一句話——“為師悉知如今你們正住在景耀門附近,這裡不錯,尤其是門坊往西第三條巷第二個拐角胡大婆做的蔥油卷餅,別有風味,不妨嘗嘗。”
攏共一頁紙,二十八字代了十六的,三十字代了各家事宜,十字告誡不要輕舉妄,五十七字“順帶”提及了胡大娘的蔥油餅。
正兒八經寫給何衝的,滿打滿算,就剩開頭的“安否”倆字。
怪道,就聽十六說起從小折騰的那架勢,又是在山上喂,又是在後院種菜,甚至還養起了跑山豬,靜絕小不了,如今看來,正是上行下效,有人護著罷了。
能在正一教這樣一個教風嚴格,甚至被奉為國教的地方,養出十六這樣好吃懶做、面雄膽慫,卻偏偏這樣天生恰好地對了他胃口的一朵奇葩。
李玄慈的眸子從信紙移到十六上,看著那雙和小鹿一樣圓溜溜的眼睛閃著,頭髮還得滴水,卻在一片發中笑得清甜的十六,忽然覺得心中某個地方似乎有個關竅被輕輕撥了一下。
這樣的笑,隻該對他一個人笑才是。
能讓這樣笑的人,除了他,不應該有別人才是。
不該有任何人才是。
不過一瞬間,他那跟怪一樣冷而畸形的腦子中無法抑製地閃過這樣的想法。
他從來習慣了想要什麼便要有什麼,想要什麼便要獨佔什麼。
可不知從哪裡的直覺悄悄說著,如果讓這些人,這些除了他以外還能讓笑的人全消失了,恐怕,十六也就再也不會這麼笑了。
所以,這個可怕的想法,隻存在了這危險而短暫的一瞬。
算了,李玄慈懶洋洋地想著,雖然麻煩些,可他花得起這個功夫,他要的不是一個凝固的標本,而是一個活的十六。
現在這樣會笑會鬧會貪吃會耍脾氣,還會不時小聲同他頂、耍小心眼的十六。
當然,所有這些流轉在此刻的心思,無論是又和師妹搶起信來的何衝,還是對自家師兄耍起拳來的十六,都沒有毫察覺。
方才是怎樣與關在籠子的怪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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