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娃娃的目卻落在哀哀著的陳婆子，和地上那隻髒耳朵上，似乎下定了決心，開口回道：“是。”

娃站了起來，才更顯得真是瘦了一把骨頭，像是田間被野草走了養分而分外孱弱的秧，卻還藏著些不願折腰的固執。

赤著腳走了出去，瘦弱的背直了起來，將仍在哀哀息著的陳婆撇在後，沒有回頭看過一眼。

十六著瘦弱的背影，還是跟了上去。

直等走到城隍廟大殿屋簷延的盡頭，娃娃才終於停了下來，回頭看向十六一行人，指著北邊遠渺渺群山，自陳起世。

“我雅娘，原來住在那邊山裡面，那是個小屯子，爹爹是個獵戶，平日裡打到了獐子、野兔什麼的去市集換糧，也能過得下去。”

“可後來有次屯子裡起了把火，也不知是從哪裡燒起來的，把屯子裡好多家都燒沒了，我家也是，我娘死在火災裡，爹為了救我，把燒壞了。”

雅娘的眼睛裡空的，沒有痛，也沒有怕，反而像麻木了一般。

十六與師兄對視一眼，果然，也是這樣大范圍的失火，看向雅娘，問道：“那後來呢？”

總覺得，若是雅娘父親還在，斷不會讓淪落到這地步。

“後來，火災後屯子裡又在起了病，也不知道是什麼病，傳得好快，屯子裡幸存的人家也不敢再收留我們這些沒了家的人，不人都被趕走了。”

“我爹拖著傷，帶著病，領我去投靠城裡的親戚，但是進城前，爹撐不下去了，還怕城裡親戚嫌他上有病，但我沒有發病，就讓我別管他，自己進城裡去。我不肯，爹就拿著拐狠狠打我，讓我聽話，不然他眼睛都閉不上。”

“我聽爹的話，走了好遠，等著日頭快落了，才又走了回去。爹躺在草裡，已經沒氣了，眼睛也沒閉上，我沒力氣挖墳，隻給他合了眼，就走了。”

“我聽他的話。”

說完最後這句，雅娘小小的子抖著出了口濁氣，看上去不過十一二歲，眼眸裡卻滿是麻木的疲憊。

十六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又被那種帶著愧疚的僥幸包圍了，與雅娘像是在人生某個碎片上重疊的鏡像，卻了命運許多許多的額外饋贈。

李玄慈卻冷淡得像凍了千年萬年的冰錐，風雨不侵，在這時候毫不為所，直刺重點，“病？什麼病？”

雅娘搖搖頭，木然地說：“不知道，當時失了房子的人都在一塊，不人還帶傷，發熱了也隻當是燒傷弄的，等越來越多人開始咳、嘔吐、發痛，早來不及了，屯裡人害怕，不管病不病，也都全趕了出去。”

李玄慈挑了一邊眉，側眼向荒敗的城隍廟。

寬闊的大殿中，彩斑駁的神像冷漠地注視著他的子民，神龕下，無數渺小的影或躺或坐在地上，或哀哀，或忿忿，或鬱鬱，勾勒出一副詭異的眾生相。

他轉過來，說道：“那與你一起逃出那些人呢，他們都去哪了，難道也都死了？”

雅娘卻有些茫然，抬起頭回答：“爹的傷得厲害，我力氣也小，所以走得最慢，被落在後面，那之後我就再沒見過他們了。”

“進了城也沒有？一個都沒再見過？”十六也覺出些味兒來。

雅娘點頭，“再也沒見過了，我被陳婆子收養以後，被打得厲害時，也曾想過去找相的人家，他們也是要來投靠城中親戚的，但一家都沒有找到過。”

李玄慈轉，遙遙與殿中垂眼的神像相對，眼角眉梢全是冷凝的凌厲之氣。

倒正應了那句菩薩垂眉，金剛怒目。

“倒是個連環局。”他淡淡說道，“是我小瞧了。”

十六似乎有些明白了，卻又還有些不明白，蹭蹭蹭跑到李玄慈旁，拽著他的袖子，將這樽金剛拽進凡塵煙火氣，不再莊嚴不可犯，要打破砂鍋問個明白。

“說清楚些嘛。”一雙眼睛溜圓，看著他問道。

李玄慈剛飛了個眼神過來，十六便先堵了他的，“我們都是凡人、俗人，你那麼聰明，自然要為我們這些俗人降些標準，不要搞故弄玄虛、神神叨叨那一套，講個清楚明白，我們才聽得懂。”

倒是臉皮厚得理直氣壯、自在逍遙，這招以退為進，練得越發爐火純青了。

李玄慈心裡明鏡一樣，耐不住他還偏偏吃這套，倒真解釋起來。

“紅子縱火，白子撿球，無論他本意如何，結果便是有人無家可歸，有人幸免於難。”

“不患寡而患不均，這無家可歸的，自然就了低一等的，只能依附著沒遭難的人。這些人本就大多傷，又失了錢財護，你猜他們會如何？”

十六咬著下，了眼雅娘，回道：“會被趕出來。”隨即又說道：“可那是在山中野村，這兒是城裡，府自然會管他們。”

李玄慈輕蔑地勾了下角，“若只是火災，自然會管，所謂的管，便是將他們放到這荒了的城隍廟，只要不四流竄的流民，便算管了。”

“可若是又添了疫病呢？”他看向十六，問道。

這回，十六不說話了。這麼多的人聚集到一起，若生了疫病，會傳得極快，且若是有錢有勢的，本不會落到這裡來，只有那全家當被燒了個乾淨，又不得親友收留的，才會被迫到這城隍廟中將就吧。

李玄慈繼續說道：“你說，這城中有錢有勢、無病無災的人，若是知道城隍廟中這群人全得了疫病，會如何想，府又會如何做？”

還用說嗎，不過也是像雅娘屯子那樣趕走吧。

“你說的連環局，便是這人禍加上天災？”十六眼神複雜地看向他。

“天災是假，鼠疫是真。”李玄慈點到為止。

何衝深深吸了口氣，驚道：“你是說，這是紅白子與那個所謂的鼠娘娘串通起來的，他們二人選擇放火，造城中百姓對立，鼠娘娘再以老鼠到災民聚集到地方傳播疫病，最後讓另一邊的人迫這些災民遠走，然後再將他們一網打盡？”

李玄慈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十六，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其實，在李玄慈還沒說完時，便猜到了這個結局，可想起白子那雙眼睛，想起他笑著說自己像他的姐姐，心裡到底存了僥幸，希事並非如自己所料。

何衝也發現了十六的異常，可勢危急，他也只能催促道：“那我們如今，怎麼找那鼠娘娘呢？”

李玄慈回看他，語氣淡漠，“不難，等這群人也全染了病再被趕走，跟著他們，自然能順藤瓜。”

這是條最容易也最省力的路，他並沒有多慈悲，也不剩什麼心，吃人的世道，死人，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了。這些人的死活，是閻王爺簿上劃定的命數，與他又有何乾。

可他縱有千萬的冷心腸，奈何偏偏親手往自己中種了個心善的肋。

“若我求你呢？”十六那雙眼睛著他，裡面乾淨得得到底，“若我求你幫幫他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