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過后第二日,儀華進宮謝恩。
皇后喜歡儀華,留用晚膳,令人傳燕王,散學過來。
剛巧皇帝近日在宮嬪郜氏盤桓,這晚不來坤寧宮。
用罷晚膳,朱棣和儀華不急著走,陪馬皇后聊家常。
皇后聽說儀華召見臣婦之事,夸有心做得好:“你這般通達明理,有你在旁,四兒將來就藩,我與你們父皇也放心。”
儀華道:“母后賢德,母儀天下,臣媳不過是學得其中萬一,侍奉殿下、盡為婦之責。”
皇后笑道:“甜。我也不敢稱‘賢德’,只是勉力而為,盡心去做罷了。”又道:“過幾日去,四兒的裳需多命人帶些厚的,比金陵要冷。”
儀華道:“回母后的話,隨行是臣媳親自選的,衫、靴帽、被褥,薄厚都有,厚的特意多拿了些。請母后莫擔心。”
皇后贊許地點點頭。
又沖朱棣道:“我原本想著,你才新婚,就不讓你去了,但你爹的意思,是讓你們幾個大孩子就藩前都去看看祖宗肇基之地,知道江山得來不易,就藩時才能恭謹行事。”
“是。爹深謀遠慮,兒子曉得。”朱棣答應著,笑道:“娘,但兒子還想著,王妃執掌兒子的后院,也該懂得爹和開國功臣們創業的不易,才好做兒子的賢助。自養,雖然有心諒民間疾苦,但到底見得,不如一道去見識見識——二哥三哥也這麼說。”
“你就仗著你那兩個哥哥寵你,肯被你哄騙來胡鬧。”皇后笑道:“你爹前幾日跟我打賭,說你定要想法子把媳婦帶去,我還不信。這下可好,娘賭輸了。”
小夫妻臉紅得像桌上的漆盤。
“不過,人之常麼。”皇后笑道:“你爹說了,只要你想得到由頭能明正大把媳婦帶去,就準你帶。這回啊,是你二哥三哥沾你的,都不用夫婦分離了。”
朱棣歡喜道:“謝爹娘的恩典。”又笑道:“娘跟爹打賭輸了什麼?兒子賠給娘。”
馬皇后笑道:“倒沒輸給他什麼東西,只是他和你老丈人間那個燒鵝的故事,他不許我跟你們講啰。”
朱棣和儀華兩人回府。
朱棣笑著跟顯擺:“你看,我說了,不讓你獨守空閨,說到做到。”
“人家原本還以為你有什麼高超的法子……”儀華輕輕捶他:“死人了。”
朱棣笑道:“你到底想不想隨我去?”
儀華含賭氣不答。朱棣笑道:“你若不想,那我明天宮跟母后說,不帶你了。”
儀華輕輕扯住他袖角。
淺淺咬的模樣俏人,朱棣濃意滿懷,笑著打橫將抱起,一面往寢殿走一面問:“牽人角,就不麼?”
“不一樣嘛……妾和殿下是夫婦,夫婦之間,‘閨房之樂,有甚于畫眉者’,妾不過才牽一牽角。可是在父皇母后面前,將話說出來,就……”
他雖問,但只一味得意地笑,本沒在聽解釋。越著急辯解,兩腮緋紅,他越覺得憨嫵,僅此而已。
二月十六日,太子率秦、晉、燕三王祭奠開國功臣,禮,三王拜別父皇母后,攜妻子前往。
原本四妃各有車駕,因旅途寂寞,秦王家二妃同乘,儀華則去了卓夷那里。
卓夷果然要笑:“都怪你,自己舍不得夫婿,害得我們也要奔波。”
濟熺年,不宜旅途顛簸,留在宮中。郭寧妃向來與晉王一家親,又喜歡濟熺,主說要幫忙照看——也含著一層吸引皇帝注意的打算。
卓夷母子分離,儀華心里有愧,因此并不還,而是撒起來,攀著的脖子摟著道:“好姐姐,為了向你賠禮,等回京,我箱籠里陪嫁的字畫任你挑。”
“真的?”卓夷笑道:“我要懷素一幅字和張僧繇畫的《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圖》,你也肯給?”
千金易求,墨寶難得。儀華當然不舍得。卓夷眼睛捕捉著表,故意笑著逗:“燕王妃,舍不舍得?”
儀華垂著眸子囁嚅道:“舍得。”
樂得卓夷大笑:“傻丫頭。我還能認真同你計較不?我不要你的心頭。只要等回京,你讓你家那個滿肚子鬼主意的夫君,設法向父皇討個恩典,允我和你,最好還有咱們的太子妃,還有毓靈,一齊去你家莫愁湖邊小樓上住一夜,還像沒出閣時那樣。”
儀華想想,此事并不十分違背禮法,猶猶豫豫答應了。卓夷笑:“真是‘嫁出去的兒潑出去的水’,滿腦子只剩夫君,沒有姐姐。”
儀華偎在卓夷懷里,卓夷放下儀華一縷頭發,編小辮子玩,姊妹兩人說著私房話。儀華問:“你家卓群前些天聽說要議親,可曾找到好人家?”
卓夷道:“別提,我都不想記得有這個妹妹。周姨娘昨兒還差人來送東西,求我幫做。說若卓群嫁得不好,我臉上也跟著無。我呸!的臉面,和我的臉面,有何關系?更可氣,出去給卓群說親時,到說‘這是謝雪仙的妹妹’,呵,我標致是因我娘標致,卓群又是從哪個狐肚子里爬出來的?也配到宣揚是我妹妹!不知道的人,見了,還以為我同一樣丑呢!”
“卓群也說不得丑……”儀華忙勸解道。若說卓夷姿是十分,卓群約有七分,相較遜不,但也已經是中人之上了。
卓夷的火氣一旦點燃便難消,氣沖沖道:“若只看模樣,也就罷了。舉止儀態,哪里像個大家閨秀的樣子?扭扭小家子氣,拿不上臺面。詩書也是似通非通……”
二月十七日抵達。
眾人稍事休息,此后三王要麼參與中都營建的收尾工程,要麼練兵。
雖然皇帝下令不再新建中都的其他建筑,但已開工的工程還在繼續推進,中都附屬建筑仍在改建,皇祖陵也需繼續修造。
四名眷暫時不需要打理各家王府的事務,樂得清閑,妯娌時時相聚,則游春踏青、切磋武藝,靜則讀書刺繡、品茗清談。出京一趟,出乎意料地賺得婚后一段難得的靜好歲月。
儀華寫信給瀟虹,告知在的生活,瀟虹接信,艷羨不已。
眾人起初猜想卓夷與濟熺分離,定然日思夜想,暗地里不知要抹多眼淚,誰知卓夷開心得很。以前常抱怨懷孕產子之后再沒清靜,連作詩習字的心思都淡了,此次逃孩兒編造的牢籠,又有閨中姐妹作伴,時的無限詩畫意都活了過來——畢竟也只有不足二十歲。
走頻繁,儀華和卓夷漸漸品出秦王府的蹊蹺,但都裝作不知,并不穿。
二月、三月間,百花次第而開,白玉蘭、紫玉蘭、二喬玉蘭、含笑、紫荊、瑞香、結香、郁李、海棠、桃、李、杏、金鐘花、百枝蓮、郁金香……卓夷花,常定下題目,設宴小聚,賞花飲酒,詩舞劍。
儀華每每與朱棣說起,朱棣都笑說羨慕,只恨不是兒,不能列席參加。
三月某日下午,朱棣理完中都公務,早早回房。儀華不在,他便拎起桌上的書來看。最近還在讀《詩經》,頁眉細細寫了許多批注,朱棣也一并讀著,讀著的各種小心思。
祿存上前磨墨添茶,添完茶還不退下。朱棣抬頭瞅了他一眼,笑罵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傻笑什麼?”
祿存心里暗笑:我說王爺這一個多月來哪里不對,原來是在王妃面前文縐縐的,不罵人了。
朱棣看他神就知道這小子心里憋著什麼促狹的事兒,多半是在看主子笑話,笑道:“混賬奴才,再不說,要打了。”
祿存笑道:“奴婢說就是了,好事兒一樁,奴婢說了爺得賞才是。”
朱棣揚聲作勢要李長庚進來揍他,祿存連忙討饒:“奴婢知錯了,爺別他。”這才說道:“等娘娘回來,爺看娘娘鬢上簪的花兒就知道了。”
“還賣關子?”
“哎喲奴婢哪兒敢,奴婢這會兒說出來,就沒意思了,爺到時自己看,才最好呢。”
朱棣想了一想,儀華簪花,自然簪什麼都好看。只是這簪花還能有什麼特別之,值得祿存如此賣弄?他卻一時想不出。不過既然這小子話都說到這份兒上,那便聽他一次。
誰料下午儀華回來,頭上只戴著今早出門時所見的那套金玉頭面,并無別的。
丫鬟們給儀華卸去首飾,換個簡便發式,朱棣便一直立在后看。儀華坐在妝鏡前,見鏡里朱棣一直看,便含垂眸不敢照鏡,可又忍不住也去他,他那雙濃黑的眸子。一時間兩人在鏡子中盈盈相,竟得癡了,宮人們什麼時候告退都不知道。朱棣回過神來時,見侍們退得一干二凈,自己也低頭好笑,上前在背后,彎腰摟住脖子。儀華抬手輕輕握著他胳膊,嗔道:“就從后抱人,又凈盯著人家瞧……下人們都看著呢。”
朱棣低頭親一親眉尾,笑道:“你自己不也說了,‘閨房之樂,有甚于畫眉者’。我還沒給你畫眉,只看你卸釵環,有什麼怕下人們說的?”儀華也笑了,向后輕靠在他口:“拿妾的話來堵妾。以我之矛,攻我之盾,殿下不愧修得好兵法。”
朱棣道:“聽說你今兒簪了花?怎的回來不見了?”
儀華一下子得臉兒通紅,掙開他起逃去,被朱棣從背后拘著,抱住不許逃。朱棣笑道:“你越是這樣,我越想知道,非要說不可了。”
儀華道:“哪個人在你面前多了?”
朱棣笑道:“這麼著,你告訴我你簪了什麼花兒,我告訴你是誰多,任憑你去罰他,好不好?”
儀華聽了,笑道:“既然殿下答應得這麼爽利,那妾便猜著了,必是劉祿存無疑了。如此,定是阿藍那丫頭說給他聽了,妾罰不著殿下的人,妾等下就罰阿藍。”
這副又俏,又機靈的樣子,看得朱棣心不已,若非此刻天還沒黑,他求/歡的心都有了,守著禮節,只好按捺著,將下嵌在肩窩,著臉在耳邊笑道:“不是祿存。你猜錯了。”
儀華笑道:“妾此猜,再不會錯的。”
朱棣笑道:“王妃聰慧,祿存折在你手里,也不冤——只是,一朵花兒罷了,你簪都簪了,還怕我知道?連下人們都知道,卻瞞著夫君我,我冤不冤?”
說話間他子越俯越低,下也越走越低,儀華整個人被他從后包裹著,周都縈繞著他上淡淡的熏香,仿若喝醉一般。逃不過他追問,便輕聲飛快地說道:“妾今日簪了郁李花兒。宮們折了花呈上來,妾揀了枝郁李花兒,被嫂嫂們好一通笑。”說著從袖里取出那支玉瓣紅蕊的花兒來給朱棣瞧。
郁李,即是“棠棣”。
儀華為何挑這花兒戴,不必說,無非是為一個“棣”字。朱棣只覺心口“砰”的一下,像有人在他心上擂了一鼓。將手里的花拾起,對著鏡給重新在鬢上,聲笑道:“你簪它極好,何必回來又摘了。還藏著,怕我看見麼。”
“怕你笑我。”
“我怎麼會笑你?”
“我也不知為什麼……慕你的心思被妯娌們拆穿了,被們笑了,都沒什麼。唯獨有時會怕,被你看穿了,又被你看輕了。被你當……什麼‘護城河’之類的。”
“護城河……”朱棣擁著,長長一嘆,笑道:“我多久前說的話,你現在還惦記著?護城河可是很好、很要的。任何一座城,離了護城河,是不行的……你的腦瓜里都在想什麼呢……我絕不看輕你,我怎麼會看輕你呢,儀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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