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吧……這都多久了，它還記得？！”朱棣暗暗苦。

憶起被狗追著從魏國公府一路狂奔、跳進秦淮河才擺追蹤的經歷，朱棣一陣。若說怕狗咬得痛，倒未必十分怕，他怕的是婚禮上被狗咬，丟人，以后怕不是要被好事者載于史冊千古流傳，這讓他的面子往哪兒擱？況且還是在儀華面前。

好在外面一通極低的人語嘈雜之后，便再沒狗，儀式得以繼續進行。

胡夫人笑道：“這狗兒通人，大喜的日子里，懂得聲‘旺旺旺’，祝燕王府上人丁興‘旺’呢！”眾人紛紛附和。

這一通口齒伶俐，便將場面圓回來。家相公湯和憨厚寡言，兩人算是互補。

侍一人引朱棣至桌案前，又有一人捧帛以進，朱棣接帛，安置案上。

侍再引他稍稍退后，面西而立，正與儀華相對。

剛剛那一出狗，朱棣心有余悸，與儀華視線相會，儀華促狹一笑，朱棣臉一紅，飛快地瞥一眼就將視線別開。

這一眼，竟有些撒討饒、不許笑的意思。

個子比高一頭、宇軒昂的男人突然撒起來，最為致命。儀華心頭小鹿一跳，不再笑他，斂容靜候胡夫人在帛案前行八拜禮畢，家丁將帛案撤去。

侍引朱棣先出房，有轎夫抬一頂紅羅銷金的轎來，潘媽媽引儀華出房。

禮跪下行禮道：“請殿下至轎前。”朱棣走至轎前。

禮又道：“請殿下揭簾。”

朱棣將轎簾揭起，請儀華上轎。

他一手挽簾，一手虛護著儀華的冠頂，待躬轎坐下仍注目于，著笑，笑得低頭，他才舍得將簾子輕輕放下。

侍又請燕王升輅。

燕王象輅在前，王妃轎在后，轎前后是今日初次啟用的王妃儀仗：紅杖二把、清道旗二面、絳引旛二柄、戟氅二張、班劍二把、儀刀二口、吾杖二枝、鐙杖二枝、骨朵二個、響節四桿、紅繡傘一把、青方傘二把、紅繡團扇四把、青繡團扇四把、紅紗燈籠四個、拂子二個、坐障一個、行障二個、抹金椅腳踏一副、抹金銀水罐一個、抹金銀水盆一個、抹金銀唾壺一個、抹金銀唾盂一個、抹金銀香爐一個、抹金銀香盒一個。

擎執儀仗的宮人，個個穿銷金羅袍，腰束抹金鈒花銀帶，頭戴翠花紗帽，腳蹬皂麂皮靴。

這迎親的隊伍長得一眼不到頭，花團錦簇的一隊人，沿途奏樂回宮，排場盛大，不消說又轟了整個金陵城。遠近趕來看熱鬧的人將大道旁分支的小巷子都堵得水泄不通。

再加上“二月二，龍抬頭”，民間本就有在這一日放鞭炮的習俗。從早到晚滿城鞭炮聲不斷，分不清到底是慶祝二月二，還是慶祝燕王婚。

李文忠和耿炳文兩位發冊使一同進宮赴宴，路上聽見大街小巷到鞭炮響，耿炳文笑道：“挑了這樣的好日子，這真是普天同慶了。”李文忠笑笑，并未多言。

徐府中，輝祖好不容易和小廝們安住了旺財，栓在后院不許，再從后院跑來中堂時，發現姐姐已經被接走了。

小孩兒氣得一屁坐在地上哭。

當初耍鬼心眼坑燕王挨毽子砸、被旺財追，天道好回，轉來轉去最后竟坑了自己，今日沒送姐姐。

謝夫人忙來哄他，心下暗嘆：“這孩子竟如此實心，不枉疼他一場。將來家業爵位傳到他手上，大概是能做主給儀華撐腰的。”

哄好了長子，謝夫人去催徐達更進宮，臥房里找不見，找去書房，卻捉到丈夫在書房里悄無聲息地抹眼淚。

這一日憋著不肯哭，憋得辛苦，至此忍不住笑起來，大笑道：“徐達，你們一家大小爺們兒還有沒有點出息？”

徐達見夫人來了，慌不迭地淚，強笑道：“開春風沙大，沙子迷了眼。”

“屁……還勸我別哭，你自己哭個鼻涕蟲樣子。南征北戰的大將軍，嫁兒時哭鼻子，說出去，你那些同僚下屬若非親眼得見都不敢信。”謝夫人又笑又嫌棄地遞帕子給他。

徐達被穿，不再遮掩，笑嘆道：“男兒有淚不輕彈，怎奈閨要出嫁麼……”

再說婚禮新人那頭。車駕行至承天門外，朱棣降輅，等儀華轎至，侍跪啟：“請燕王揭簾。”朱棣起轎簾，接儀華下轎。

朱棣先行進大，將皮弁服換作袞冕，到奉先殿前等儀華。儀華步行從午門，再上轎，行至奉先殿，下轎行廟見禮。

禮二人引朱棣和儀華在奉先殿先后拜詣德祖玄皇帝皇后、懿祖皇帝皇后、熙祖皇帝皇后、仁祖皇帝皇后神位前，各兩拜，搢圭、進帛、奠酒，再兩拜，平，燎帛。

如此，便算是帶媳婦見過祖先。

一通復雜禮節行完，已是黃昏。回王府，行合巹禮。

王府侍已在寢殿設王座，坐東面西，又設妃座，坐西面東。兩座中間設一張酒案，酒案上擺著兩爵兩巹。兩座之南各設一個拜位。

朱棣換回皮弁服，先行殿，儀華在后，各至拜位。

面面相覷，各自都含笑，笑意在角怎麼都抑不住。

夫妻對拜。兩人鄭重向對方兩拜，平，升座。

阿藍與祿存各舉一張饌案來，取金爵酌酒。

朱棣和儀華各將杯中酒飲盡，請二人用膳。

朱棣和儀華各吃了一口。

如此進酒進饌反復共三次。第三次進酒前，換用巹盞，將兩人巹盞中之酒相合再飲。

朱棣喝過各地進貢來的不知多樣酒，從未醉過，唯獨覺得今夜這酒醇厚醉人。

又起，對拜兩次。

李長庚代朱棣吃一口儀華那盤的剩饌，阿綠代儀華吃一口朱棣盤里的剩饌。

撤去酒饌。各自更。

宮人們都散去，將門窗掩了，留下朱棣和儀華各自僅著中坐在床邊。

兩人正襟危坐，各自裝出一副矜持，又忍不住對方，見對方也正向自己，便紅著臉笑，許久都忘記說話。

朱棣抬手指一指自己頭頂加簪的發髻。上次相見時，他尚未加冠，頭發都束在腦后。

儀華面上更，也笑著指一指自己的發髻，已挽作婦人模樣。上次相見時，還梳著雙鬟。

離得近了，朱棣仔細看，見新開了臉，比初見時更加潔，雪白的鵝蛋臉，與烏黑厚的頭發映著，不知是黑襯白還是白襯黑，一眼去只覺那櫻桃小口，瓣艷異常。

“干嘛盯著人看。”儀華小聲說。

“太久不見，多看一會兒……”他說：“一年多，你有沒有想……燕王？”

“沒有。”儀華笑。

朱棣笑道：“真沒有？可憐燕王一直在想王妃。”

“燕王明知故問。”儀華笑嗔。

“我有禮送你。”朱棣起從柜子里翻出一只狹長的紫檀雕海棠花匣子來給。

儀華起道：“殿下有心了，多謝殿下。”待要拜謝，被朱棣一把扶住：“不必虛禮。從此后只有我們兩個時，都不必虛禮。”

儀華將匣子打開，見是明黃的一卷，知是圣旨。

圣旨非跪接不可。朱棣自知門外恐怕有人來聽婚房，只得由跪拜，自己也跪在一旁。

儀華將圣旨展開，一字字讀出：“許皇四子燕王棣，不納次妃，不置妾，不續弦……”淚水慢慢盈滿眼眶。

讀至最后一句時，朱棣急忙解釋道：“最末一句并非咒你的意思，我是怕父皇……”儀華不等他說完飛快地吻了他臉頰一下。

朱棣一愣，只覺眼前白一閃，瞬間整個人石化，彈不得。

他極遲鈍地扭頭去看儀華，想要確認適才發生的事，卻見儀華別開臉兒看向別，裝作沒事兒人。

他緩緩抬手去臉頰，那覺約還在。應當是真的，不是錯覺。心底后知后覺地涌起一陣喜悅，這種喜悅不斷升騰，膨脹，快要將他帶到天際。若他是莊子書中所說的大鵬，此刻大概能借這一喜悅之，沖上云霄，振翅而飛九萬里。

兩人得都沒有說話，原地跪得麻。朱棣想扶儀華起，手心全是汗，于是在服上輕輕幾下，才去拉的手。

拉的手，這是他想了好久的事。可他沒想到，拉的手，原來會令他胳膊不會、手也不會，只能如一僵直的木頭子一般牽著。

朱棣的手滾燙。熱度沿著儀華指尖，手臂，一路傳上臉頰，的臉頰也滾燙起來。

朱棣開口，口齒不聽使喚，結結道：“你，你，你收著罷。”

“是。謝陛下恩典，謝殿下心意。”儀華將圣旨收回匣中，起走到柜子邊，朱棣為打開柜門，將木匣妥善放好——就這麼短短一段路，他僵的手握著的手沒放，兩人像連嬰似地走到柜前。若有旁人在場目擊這一幕，定覺得稽好笑。

兩人攜手走回床沿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