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二,尹明毓他們的船緩緩停靠進揚州的碼頭。

此時正是黃昏，余暉揚在江面上，波粼粼,碎星一般,直至船頭。

遙遠，蘆葦灘中,船夫唱著揚州的小調,劃著小船駛出，片刻后,船篷又沒在蘆葦之中。

最難忘是鄉音故土,在離鄉的人心里,揚州的風便與別不同。

謝老夫人早在船駛進揚州地界兒,便拄著拐杖走到甲板上,眼眶里盈著淚，一點點描摹著揚州河岸。

祖籍不是揚州,可隨父外任至此，生在揚州，嫁在揚州，最好的年華全都在這水鄉，之時，謝家的郎君們奔波,也是一人守著偌大的謝家。

如今,白發婆娑，才終于再回來……

船越來越靠近碼頭,船夫扔錨停船,船將停未停、微微晃的一瞬間,尹明毓看見謝老夫人的熱淚滾落。

謝策指著江岸歡呼：“到了！”

他神歡快地回頭,就看見曾祖母的眼淚，笑容定在臉上，懵懂不安地問：“曾祖母？”

孩不知鄉。

也有人知鄉不知鄉在何。

尹明毓安靜地上前，扶上謝老夫人的手臂，遞上一方帕子，輕聲道：“祖母，我們下船吧。”

謝老夫人接過帕子，輕輕沾了沾眼底，拍拍的手，又握住謝策的手，笑了笑，方才指向江岸上一行人，道：“那是謝家的族老。”

尹明毓順著謝老夫人的視線看過去，那一行人在這人來人往的碼頭，氣質實在顯眼，便是年老的，也長鶴立，帶著些不同于人的風骨。

謝老夫人說是謝家族人，便說得通了。

兩方人遙遙相對，岸上的人沖謝老夫人躬行禮，待到尹明毓等人走下船，他們又再次行禮，甚至幾個年輕些的口中喊著“老祖宗”便要跪下。

謝老夫人抬手止住他們跪拜的作，又不掩激地對打頭的老人道：“不必教孩子們行大禮，先回去，回去再說。”

說著，又指指尹明毓和謝策，“這是大郎媳婦和策兒。”

姑太太以前就在揚州，跟謝家人皆是識的，是以沒有特別介紹。

“二娘，這是你三堂伯，策兒，伯祖父。”謝老夫人又示意尹明毓帶著謝策行禮。

謝家主遠在京城，揚州的三堂伯和謝家主同輩，是謝家除謝老夫人以外輩分最高的人，是以族中事務皆由三堂伯料理。

頭發花白的老人看起來也不比謝老夫人小許多，卻差了一個輩分，尹明毓松開謝老夫人的手，聽著姑太太先“三堂兄”，也帶著謝策沖人行禮。

他們這里極引人注目，周遭的視線頻頻投過來，確實不便，三堂伯也沒有急著為尹明毓再介紹他后的人，直接請謝老夫人登馬車，先回謝家的祖宅。

謝老夫人瞧著有頗多話要與三堂伯說，尹明毓便和姑太太、謝策另坐一輛馬車。

尹明毓先前大致了解了些謝家在揚州的族人，據說不同于京城這支，揚州三支的子孫十分繁茂，有些攜家眷在外為，大部分則都留在揚州。

一代一代嫁娶繁衍，下一代記又各自生兒育，待到年又繼續繁衍。

只要住在揚州，都得來拜見謝老夫人。

謝老夫人多年不管家，對沒見過的后輩也不甚清楚，尹明毓全都是看謝夫人準備的名冊知道的。

名冊很厚，卻也能翻完，尹明毓自認為有所準備。

可真到了謝家祖宅，看見宅門口烏一片的謝家人，還是震驚了。

謝家揚州族人實在是枝繁葉茂，顯得站在揚州族人面前的尹明毓幾人孤零零的。

所以這是養分都給其他族人了嗎？

謝策現下不人抱著，都是自個兒走，此刻他站在地上仰頭看著面前這些人，只覺天好似都比剛才更黑了。

好多人……

謝策不由自主地張開。

謝老夫人也迷糊，這里很多年輕的后輩都沒見過也不認識，但老人家輩分高，從容，眼睛一掃，邊往祖宅里進邊挑了兩個眼的說話。

謝家族人連同仆從直接退開來，請謝老夫人先行。

姑太太更悉些，直接找到兩位中年婦人，這個問“你家媳婦生了嗎？”，那個問“你兒可相看人家了？”……

兩邊都是人，人都在看著他們……

謝策走了兩步，瞅瞅兩邊含笑的人，慢慢蹭到尹明毓邊，抬起小手塞到手里，著走。

尹明毓在這夾道歡迎的氛圍里，鎮定自若地握了握他的小手，進正門時，還順手提起因為門檻太高不過去的謝策。

提謝策的姿勢很優雅，作很流暢，放下時謝策重新邁開的步子也很自然，后隊伍龐大的族人們全都沒有出任何意外之。

天已暗，宅子里卻是燈火通明，一群人穿過中庭進正堂。

尹明毓知道還有正式認親的環節，便牽著謝策走到謝老夫人邊站好，其他族人們也是或坐或站，總之各有其位。

滿屋子的人，即便皆未言語，目投過來，也帶著無聲的熱鬧。

尹明毓控制神，不教眼神游移，面帶微笑。

這樣的笑容，是極練的。

謝家族人們一起拜見謝老夫人，“老祖宗”，保持笑容不變。

謝家族人們一個一個上前與尹明毓見禮，尹明毓每一個都回應笑容，但人實在太多了，饒是尹明毓，也覺有些臉僵。

且還不止這個，當與長輩和平輩互相見禮完，的晚輩們也上前拜見，尹明毓才意識到，剛才在宅門口，屬實是驚訝早了。

鬢角微微斑白的中年夫婦“嬸娘”，自稱是哪一支哪一家的謝家人。

尹明毓笑容不減，頷首示意，隨即擺手教金兒銀兒拿來見面禮，送給歲數足有兩倍的侄子侄媳。

這對夫妻道謝后退下，又有兩對三十多歲的侄子侄媳上前來。

跟四十多歲的比，不算什麼，平常心。

尹明毓心平氣和，又從金兒銀兒手里接過見面禮，一一送出去。

接連又送出幾份見面禮，尹明毓面前又出現了幾對看起來與年紀相仿的年輕夫妻。

方才幾乎沒記人臉，但也記得好像有一對兒侄子侄媳比這幾對夫妻還要年輕些，正捋著思緒，面前的年輕人們一起拜下，“拜記見堂祖母。”

尹明毓：“……”

前塵如煙，今年就是未滿二十歲，還很年輕，竟然已經是祖母了嗎？

尹明毓的視線緩緩落在其中一位年輕媳婦隆起的肚子上，這是……的曾孫兒吧……

尹明毓扯起一個慈祥的笑，問：“幾個月了？”

那年輕媳婦輕輕扶了一下肚子，靦腆地回答：“回堂祖母，五個月了。”

“五個月啊……五個月好。”尹明毓點頭，側頭看向婢，吩咐道，“先前不知道……孫媳婦懷孕，回頭再給未出世的孩子補一份見面禮。”

金兒銀兒站在一側，分派見面禮的手有些發，一同吞咽口水，“是，夫人。”

那年輕媳婦推辭，“堂祖母，孩子還未出生……”

謝老夫人出言打斷道：“長者賜不可辭。”

尹明毓笑地點頭，一點兒看不出干笑的痕跡，“老夫人說的是，長者賜不可辭。”

謝老夫人笑睨了一眼，微一抬手，示意繼續。

后面的孫子孫，尹明毓聽著他們“堂祖母”，回應的越來越順暢。

而金兒和銀兒也是有條不紊地取過見面禮，再分派出去，一紕都沒出。

終于，尹明毓的認親結束，又到謝策。

謝策個頭太小，仆從搬來一把椅子，他小小一只坐在高椅上，晚輩們上前來拜見“叔叔”。

跟自己無關，就又有了看熱鬧的心。

尹明毓站在一旁，饒有興趣地看他小臉上滿是茫然的神。

娘在一旁輕聲提醒，謝策便回一句，讓人起來，然后由娘等人送上謝家提前替謝策準備好的見面禮。

不過謝策小孩子一個，前頭他“叔叔”的人年紀對他來說太大，他反應有些懵，等到后面十歲八歲六七歲那些小孩子他“叔叔”，他的神便漸漸興起來。

對小孩子來說，還有什麼比有一群年紀比他大的晚輩更好玩兒的事兒。

他甚至適應的比尹明毓都快都好。

尹明毓再是皮厚，也有些年人的恥心，這一點，自愧弗如。

而這一圈兒認親下來，天已經極晚，族人們擔心影響謝老夫人休息，便在三堂伯的帶領下離開祖宅。

這麼些人，退出去也走了一段兒，不能讓謝老夫人和姑太太送，尹明毓便起送了幾步，再回來看著空的正堂，莫名有些空曠之。

謝老夫人面疲，由婢扶著起，道：“今日先安置吧，其余的明日再說。”

尹明毓先和姑太太送謝老夫人回去。

們走得回廊，廊下每隔一段便掛著一只燈籠，婢們也舉著燈籠在前面帶路。

尹明毓往一旁看去，能瞧見近的奇石草木、水池，往遠看只能大致瞧見園景廓，耳邊除了腳步聲，偶爾還能聽見些水流，許是活水引。

園子極大，眾人沿著蜿蜒的回廊走了好一會兒，穿過幾個門，才到謝老夫人的院子。

尹明毓送完老夫人出來，見姑太太著笑，便了然地回頭，對銀兒道：“去吧。”

但尹明毓也跟姑太太提前說清楚，“姑姑需得早些適應才是，我再啟程，銀兒也是要跟我走的。記”

姑太太點頭，“侄媳婦你放心，過些日子我便習慣了。”

尹明毓這才跟著祖宅的婢子往的院子去。

這一番折騰，尹明毓也累了，簡單吩咐幾句，顧不上打量這院子的景致，匆匆梳洗后便撲倒在床榻上。

這一晚上，難得有些睡不好，夢里頭也到了謝老夫人這個年紀，謝家的人又翻了一番，人之多正堂都裝不下，也看不清人臉，耳邊全都是“老祖宗”、“老祖宗”、“老祖宗”……

以至于尹明毓第二日被金兒醒時，下意識了臉蛋，還是的，才從夢中回到真實。

金兒關心地問：“娘子，您怎麼了？”

尹明毓放下手，邊起邊問：“金兒，你記住幾張臉？”

金兒：“……”

很盡力，但是力有不逮。

尹明毓又問：“你猜祖母對謝家族人的臉和名字都能對上嗎？”

金兒遲疑道：“應該……不能吧？”

尹明毓一想到老夫人昨日表現上神威嚴，實際上滿心都是“這是誰”、“這又是誰”、“剛才的人是誰來著”……這樣的疑問，便止不住地發笑。

應酬確實累，但其實還有趣的。

而等坐在梳妝臺前梳妝，金兒隨手推開窗子，庭院中的紫薇花瞬間和窗子組一幅好的畫卷映眼簾。

尹明毓出神，站起走到窗前去看，走得近了，畫卷也仿佛展開來。

紅花瓣鋪滿地，風一吹來，紫薇花枝搖曳，又有片片花瓣洋洋灑灑地落下，有些落在中間的青石板路上，連石板路都了一景。

就這麼一方小院，竟是也打理得十分致細膩。

尹明毓靠在窗子上，住在這樣的地方，那點應酬的煩累都無足輕重了。

金兒在后，笑道：“娘子，您出去便能瞧見了，咱們這院門外，又是另外的景致，”

銀兒從院門進來，瞧見這滿院紫薇花，驚艷一瞬，便快步走進來，“娘子，婢子一路過來，花木繁茂、錯落有致的，水池也，您定然極喜歡。”

尹明毓不再耽擱，穿戴妥當便踏出這院子，果然是景不同，教人流連忘返。

走到謝老夫人那兒用膳，用完膳得知今日也沒什麼事兒，便又來到方才路過時瞧見的一水榭，靠坐在水榭里，幾顆魚食，扔下去，看著一群錦鯉游過來搶，將要散開時，就再扔下去幾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