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天監在皇城南面, 鄰著禮部,說是衙門,其實是一個三套院。
這是個既嚴謹又玄乎的衙門, 滿院子擺著簡儀, 能測太時和天坐標,還有測日影的高表與景符。
這個衙門中有一整套完備的計時和氣象監測、天文觀測工,院中最奪目的是一座妙絕倫的巨大天文鐘, 鐘臺三層樓,高十米,高得幾乎可以窺見皇宮景。
與授時樓一東一西矗立在院中, 到了每個時辰的正點, 鐘臺座下就會有機關木人探出來,手舉一塊時辰牌子,自搖鈴敲鐘報時辰, 再以哨樓為訊, 報時給東西市的兩座大鐘。
如此, 一日十二個時辰的鐘聲便能敲響整個京城, 指導百姓一日作息。
欽天監有這麼尖端的儀,測時觀星卻主要是為了算天干地支,斷福禍吉兇,每月還要為皇帝和后妃掐算最適合行房的日子和時辰, 以便多生幾個皇子, 簡直是不務正業了。
江凜冷眼看著二殿下和那位袁監正站在鐘臺上,仰著星空。
他冷眼旁觀,卻不知道鐘臺上的那二位,正在用愚昧的占星,斷自己和唐荼荼的前程。
這幾天無云無雨, 正是觀星的好時候。
北邊星空有一顆綻亮的星子,袁監正觀測了八個月,那星子的華從最初的米粒大小,飛快璀璨過了別的星子,是為客星。
客星福多禍,常伴著天災而來,欽天監當初一觀測到就立刻上報朝廷,宮中戒備了。
此時,袁監正眼睛朝鐘臺下頭一瞥,道:“那位后生上便有此氣,卻不完整。客星分作五點碎散落于北方,蟄伏于四野,是為養蓄銳也。”
晏昰不信這紫薇斗數,瞧著那顆沒拇指大的星子,寡淡地應了聲:“原來如此。”
早年,他剛學步的年紀,袁監正就一口斷言他是“七殺格”,是大貴命格,要麼有驚天地的功績,要麼煞盡王朝氣數。
就這麼一句話,父皇一直忌諱他親近,也宮里人人看見他都躲著走,出宮開府后才好些。
聽這老道又要斷命,晏昰神索然,順著話意思意思問了句:“是瑞星還是妖星?”
袁監正:“客星未犯帝座,且有祥瑞之。”
呵,又是瑞星。
這才是最人厭煩的地方,晏昰目冷下來。宮里邊都稱袁監正為大能,他給許多娘娘們批過命,都是大吉大貴,就他一個七殺命格。
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當真人倒盡胃口。
他二人在樓上推演星圖,蕭臨風和江凜在一個腦袋里斗著——多數時候是不需要張的,在腦子里就能斗了,只是蕭臨風還沒改掉說話用的習慣,話總是要從里說出來,才覺得有中氣。
這小匪子上岸沒幾年,尚且說不慣話,而天津話味兒重,說話如快板,罵人的詞一串一串從里飚,一刻鐘不帶重樣的。
幾個小道士們呆呆地看著他一個人自言自語,時而咒罵,時而平靜,時而憤怒捶柱,隔了會兒又輕輕了口,怪瘆人的。
江凜當了十年兵,不如山,更多的時候一言不發,偶爾被蕭臨風說煩了,才懟回去,接著又半晌不吭聲。蕭臨風鬧不他,沒一會兒,又腦袋疼得扶著廊柱生悶氣去了。
江凜覺得他閑的,卻不妨礙蕭臨風樂此不疲地昭示所有權。
等了半個時辰,袁監正才從鐘臺上下來。聽那道士小徒兒講了殮房的怪事,袁監正思忖片刻:“那就分魂罷。”
“分魂是什麼?”蕭臨風忙道:“勞大人細說。”
“是一個不傷魂的小法,今后,你二人需得好好共用這,以每月月圓力最盛之時為替,一個前半月出來,一個后半月出來,既免了合二為一的窘境,也方便你們做事。”
蕭臨風瞠目結舌:“今后呢!我這輩子就要一直這樣活了?”
“且先這麼茍存罷,等有了別的法子,我再給你們添個軀殼。”
江凜一口應下了,蕭臨風卻為了五五分還是七三分爭執了半天,他自己的,跟個奪舍的野魂兒五五分,實在沒天理。
袁監正置之不理,冷冷盯著他,眉心那道豎紋了似的涌起來,直盯得蕭臨風臉漲紅,咬牙應了下來。
蕭臨風假惺惺地客氣了兩聲:“江兄,你上半月罷。”
今兒是七月十三,只剩下短短兩日了,蕭臨風果斷挑了后半月,“大度”地把這個月最后兩天讓給了江凜。
江凜也不爭,點頭就應了。
并沒有什麼奇怪的法,袁監正只點了一道符水。仰頭灌下去,江凜迷糊了一會兒,再睜眼時,他試著去聽蕭臨風的心音,安靜一片,什麼都聽不到了。
“小蕭?”他喚一聲,沒人應。
江凜晃晃腦袋,腦袋里的暴躁也沒有了,太不悶了,頭也不疼了,耳清目明,像從混沌中破出了個新天地。
江凜臉上罕見地出點笑意來。
那小道收拾著杯碗走了,什麼也沒代,江凜怕了什麼細則,要追他去問,一抬,只覺一道如實質的目鎖在自己上。
“誰!”江凜扭頭去,竟見二殿下還沒走,坐在那座高高的觀星臺上著他。
為了觀測星象,這星臺上從不點燈,一蠟燭都不準有,不能地面上的燈火污染星輝。
二殿下的影沉在夜中。
江凜仰視著,靜靜站了一會兒,他袍跪下了。
這是一個江凜一直盡量去規避的姿勢。他當兵年頭太久,軍魂重鍛了一脊骨,對自尊和人權的重視比唐荼荼要重得多。
男兒膝下有黃金,離開府學來趕考前,曾跪過一次恩師,跪過一次縣令,這兩回還全都是蕭臨風跪的。
此時他卻跪下了,沉聲道:“江某不才,愿意在合合理合法合規的前提下,愿為殿下驅馳。”
晏昰自能聽懂人話的年紀起,就有無數人跟他表過忠心,從沒聽過這麼表的。他幾乎要笑了,到邊,了冷淡的一聲哼。
仗著居高臨下,晏昰睨他一眼:“我信不過你,這話讓唐二與我說。”
他這話,正好跟江凜的后一句話疊在一起:“……只求殿下別為難荼荼。”
他二人兩句話重合,誰親誰疏實在鮮明,晏昰瞇了瞇眼,下了心頭的不悅。
他也不,高坐在觀星臺上,了袁監正說的——去歲冬至出現的那顆客星。
奇人奇事多了,是要國之氣象的。
晏昰道:“今日事了之后,我會在你邊布下眼線,不妨礙你做事,只會盯著你一舉一。唐二不是個安分人,你也不像個安分人,小事隨你們去鬧,凡大事,不得瞞著我,也不要自作聰明——禍朝綱者,殺無赦。”
江凜皺了皺眉:“我省得。”
平心而論,江凜是不喜歡二殿下的。他依稀記得自己十七八歲是什麼樣子,一熱奔向了軍營,莽撞也坦率,直到一煉鋼,整個人才慢慢沉下來。
十七八歲,不該有這樣的城府,好好一個年,心機深沉至此,連天潢貴胄上該有的跋扈,他都遮掩得很好。
偏偏又明明白白告訴你,“我會盯著你”,在江凜頭上懸了一把不知什麼時候會掉下來的刀,江凜氣惱,卻又無可奈何,只能憋著。
又聽二殿下道。
“自前朝——大興朝起,常有異人像你們這樣落在中原腹地,欽天監有一本《異人錄》,已經記了五六百年。都說異人是挾大運來的,他們簇擁著帝王星,便能延續國祚,兩朝的欽天監都樂此不疲地從民間搜羅異人。”
“我朝的異人,記錄在冊的已有七十余人。”
這是……江凜猛地一驚,這就是這個朝代的真相麼?
一個一個穿越者憑借一己之力,將歷史的車推偏半寸,最后摧枯拉朽之勢,將令人唏噓扼腕的晚唐重推到昌盛,甚至直接抹去了后邊的宋朝,將盛朝造就一個煒煌盛世。
是這樣……就了這個歷史上沒有的朝代麼?
晏昰不知他所想,更不知道后世當過兵的思想覺悟這麼高,還連敲帶打恫嚇他。
“民間百姓可不認識什麼異人,只會往你們是人是鬼上頭想,各地常有衙門上折子,說其轄下出現了‘邪祟’,村民一擁而上,將邪祟打死的、水淹火燒的、做法祭天的,鬧出了許多命案。”
“只有編《異人錄》中,給他們改名易姓,才能各地衙門護著些,也是為了嚴防這些異人作,再慢慢觀察他們各自都有什麼能耐。”
江凜愕然抬頭,想起他在天津府時聽過的那樁異聞,口報出了一個人名:“Jack?”
晏昰記得那人,異人,有時幾年才著一個,今年明顯超數了。還活著的他幾乎都有些印象:“那是個藩鬼,送去廣州做譯了。”
廣州市舶司,是與洋船做生意的港口衙門,做翻譯也算是他發揮所長了。
“那剩下七十多人……”江凜控制不住急促的心跳。
晏昰道:“盡是些庸人罷了。”
“這七十多個異人一一有作奴作妾,囿于宅,忙著在后院爭寵的;有從商做生意的,卻不思正道,鉆營些奇技巧,賣些小吃和糊弄頑的小玩意,攢點小錢后就嫁人娶妻,泯然眾人了。”
“前些年,落下來一個狂生,談吐間頗有些見地。我皇兄將他提拔到了國子監當先生,起初還能講出些新鮮知識,講什麼階級論,國富論,講完一,再講就全是老生常談了,又兩年過去,已經滿的孔孟了。”
“說什麼綿延國運?”晏昰冷笑一聲:“哼,全是些吃皇糧的庸才!”
江凜:“……”
他從這“庸才”二字,還有二殿下毫不掩飾的鄙夷中,聽出了天家的傲氣來。
后宅爭寵的,他看不上;做些小吃小玩,賺小錢做買賣的,他也看不上,通通歸為奇技巧中,這位殿下真是什麼都不放在眼里。
可一個尋常人,因為各樣的意外驟然來到一個陌生的朝代,能靠一點小本事養活住自己就很好了,而個人知識儲備和才能都有限,總有知識講完、才能耗的那一天。
也總有被這個時代同化、忘記自己從哪兒來的那一天。
能恪守本心、能大展宏圖、憑一己之力攪風云的,在任何時代都是厲害人。
——而二殿下……他是想要能人的,賢士也好、將才也好,或者像賀曉那樣還沒出來專業所長、卻已經才氣凸顯的異人。
——他瞧不上那些平庸的穿越者。
江凜于蒙昧中冒出了這個覺悟,也約約悟出了和二殿下的相之道。
他頭滾了滾:“殿下說這些都是庸才,那殿下心里,什麼才是正統?”
晏昰想也未想:“軍為正統,糧為正統,大國重是正統,匠人營國是正統。”
“要盡墾生谷之土,盡出山澤之利,又要民有余力,商道開闊,財源廣進,天下百姓富庶;天下沒一個無用的秀才舉子,書生既念得了圣賢書,又能做得了實事。”
“民間廣開言路,集思廣益,律法嚴明,吏治清白;兵馬強,倉庫有蓄,邊防固若金湯,自此往后百年,無外敵膽敢犯邊。”
“我晏氏王朝以一姓之德澤,加于萬民——你能為哪樣出上力?”
江凜震驚地著他,后腦仰得幾乎要到脖上。
晏昰:“蕭臨風說,你腦子里有能在天上飛的鐵鳥,能千里傳音的法,畫得出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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