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衛無聲無息潛后院的時候,福丫剛給唐荼荼完胳膊。
全繃繃的,尤其是那右手臂,看著虛胖,里邊卻有,似外邊一層里包了塊石頭,不筋了,還是一直抖,抖得茶杯都攥不住。
怪瘆人的,像說書先生故事里,那種一人皮沒披好的怪,控制不住自己的胳膊了……
福丫裝著滿腦子的靈異怪談,氣兒都不敢大了,細聲細語請示:“不如奴婢去問問夫人,請個大夫來看看吧。”
唐荼荼沒聲響。
福丫著頭皮抬起眼,駭一跳,二小姐一雙眼睛黑沉沉的,正直勾勾盯著,仿佛要攝魂魄。福丫狠狠哆嗦了一下,二小姐才如夢初醒。
“對不住……你剛說什麼?”
福丫抖得比還厲害,聲音虛得了氣音:“我給小姐去請個大夫吧,小姐您這胳膊……”
“只是力了,我睡一覺就好了。”唐荼荼還得安:“你別急。這麼晚了,別煩母親。”
福丫一句不敢辯,服侍洗漱完,看桌上的茶點空了些,又一樣一樣添滿,著墻退出去。
要吹熄燭臺時,屋的二小姐幽幽來了句:“給我留一盞燈。”
聲音輕虛飄渺,福丫也不敢問,留了一盞燈,麻利地退出去了,生怕走得晚了,看見“怪”在作法。
是極省心的丫鬟,半年前唐荼荼打發走了另一個丫鬟,只留下了福丫,就是因為福丫話,腦子還有點迂,遇著了奇怪的事兒也會想,也會怕,可想不通,便作罷,閉,不會跟旁人講。
北邊耳房的門關上,院子里靜下來,闔府也沒聲響了。
那一盞燭燈不算亮,立在外屋轉屋的防火臺上。這臺子也是唐荼荼自己找了工匠打的,臺面上封有鐵皮,周圍一米都無易燃,就算燭臺不慎倒了,也燒不起來。
唐荼荼盯著那一豆燈,僵坐半晌,才低頭,向自己兩只手,慢慢握拳,又大展開。
像是頭回學會抓握的一般,右手慢騰騰地抓起一只茶杯,一點點用力合,五指和掌心均勻施力,直到杯子在握力的強下出裂紋,碎手里。
唐荼荼心噗通噗通跳,把碎瓷片隨手丟在桌上,又小心翼翼地去桌上的木鎮紙,頭回浪費了點東西——把寸厚的烏木鎮紙一把掰折了。
滿腦袋的驚喜在理智的蓋下,撒著歡兒蹦跶,越蹦越高,快要制不住了。
——我的力氣,回來了……
先頭給二皇子引路,心神全跑到了后的二皇子上,那賊人要擒時,唐荼荼毫無防備,揮镢頭時使出了最大的力氣,只為求生。
可抬手的那一瞬,似有一道閃電劈開胖弱的軀殼,給注了無窮的力氣。那一瞬,上輩子悉的覺回來了,好似手里拿著的不是鐵镢,而是輕輕巧巧的木,一揮一砸,俱得心應手。
唐荼荼幾乎要喜極而泣。這半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耙十平米的菜田會累得腰酸背痛,連平板支撐都堅持不了三十個數,像個廢人。
上輩子,作為立之本的那一力氣,隨著魂穿而丟掉了。
以為是眼下的這副太虛弱,剛穿來的那一個月嚴格健。僅僅是簡單的質鍛煉,沒開始魔鬼訓練呢,唐荼荼就練得氣虛弱,四肢麻木,連月事都停了。
大夫開的藥一連吃了半月,直吃得唐荼荼面黃苦,垂頭喪氣,才不得不承認,這是真的一點用沒有。
而現在,的力氣回來了。
不行不行,不能高興,再試試,試試大件的。
瞅準了窗邊的妝鏡。
妝鏡連著底下鏡臺,實木打的,約莫二三十斤。唐荼荼兩手握住案頭試了試,竟輕輕松松地抬了起來。
可不過幾秒,兩只手臂都抖起來,肩膀臼似的疼,鏡臺連著妝奩翻下去,櫥格傾倒,里頭幾樣零碎首飾乒鈴乓啷砸了一地。
唐荼荼呆呆站著,涌上心頭的驚喜散了個干凈。
——我力氣呢?怎麼又沒了?
試了足足半鐘頭,搬了椅子,挪了柜子,抬了床,力氣時大時小的,最后像投石水一樣,全歇下去了,沒留下一點漣漪,只留下兩條胳膊的酸麻脹痛。
唐荼荼再試著舉握重,這下別說鏡臺,連放了兩碟茶點的那托盤,舉著都費力了。
怎麼回事啊?這力氣還有時效的嗎!
這一喜一悲,來去都快,唐荼荼怔坐半晌,一個猛子扎到床上,握著雙拳,張大,無聲地“咆哮”了一分鐘。
有這麼欺負人的麼……
這樣無聲的發泄很費力氣,發泄完了,唐荼荼抹了把眼睛,力躺在床上,雙眼無神地著帳頂。
這是穿越的第162天,日記十天一本,已經寫了十多本了。
162天,卻連這個朝代的字還沒識完,書看不懂,話說不通,簡字卻已經寫不順手了。
是冬至的那一夜穿來的。
醒來時眼睛腫得厲害,視也模糊,唐荼荼幾乎以為自己傷失去了視力,做了兩遍眼保健,才看見點東西。
彼時萬籟俱寂,正是深夜,胃里作痛,不記得是了什麼傷。待看清屋里陳設,唐荼荼才覺出不對。
桌上放著封書,是原寫的,字跡娟秀,寫了好幾張紙,中心立意就是一句:“爹,娘,母親,兒不孝,你們保重。”
天兒還沒亮,芯子就換人了。唐荼荼一時沒能從“是夢非夢”的思辨中糾結出眉目來,整個人都顯得呆傻。
把自己鎖在房里三天,一言不發又三天,把全家老小都驚了,番勸過好幾之后,唐荼荼終于像小蟲子一樣探出須子,躡手躡腳地探看新世界。
九百平米大的唐府,食無憂的唐家人。府門外青石板鋪就的巷道,再遠四通八達的街口,一排又一排的商肆。
街上糧店不,東西市的常平倉各有一座府那麼大,石墻高聳,鐵門閉,從沒開過,門前卻沒有衛兵把守,誰也不知道里邊有多存糧。
副食倒是不缺,一車車的蔬果、葷,于每天破曉時分,從京郊村鎮往城里拉。
這個一個歷史上從沒有過的——大盛朝,京城。
商人富足,人勢大,書生苦讀,胡姬風流……從路邊的攤販到酒樓的掌柜,同巷住著的老爺、華服飾的夫人們,還有大門不出的小姐們,全都走在自己固定的軌道上,絕不軌半步。
人人安居樂業,人人言笑晏晏,像站在最底層,不登高、也不思危的蟻群。
他們不知國,不懂朝事,不通律法,渾渾噩噩地活,不知道自己吃的鹽是海鹽還是礦井鹽,不知道每天運進城里的蔬果葷從哪個村來,對資源供給、生產要素、運輸配送,一概不知。
富人一擲千金,貧民一個銅板兒掰兩個花,卻沒人在意貨幣職能健不健全,價穩不穩定,鈔幣由誰鑄,怎麼發行。
就連做了六年的唐老爺,對盛朝律法也是一問三不知。唐荼荼問起律法時,唐老爺便著胡子大笑:“爹是禮部的,哪里懂那些?”
無知得理所當然。
至于京城以外的地方,國土邊界在哪,邊關什麼境況,保甲怎麼保,募兵役幾年……問誰誰都傻眼。
時近半年,唐荼荼還沒走完這京城的五分之一,也沒清楚城墻邊界。每天那一上午太短了,無車無馬,不敢走遠。
無知便會恐慌,沒法像京城里的其他人一樣安安心心地過日子,揣著滿心的慌張無措,還要花心思裝好一個黃丫頭,多說是錯,多行是錯,多吃也是錯。
連個謀生的技能也無,卻學了一堆沒用的禮儀,學“見人先禮”,學“未語先笑”,學吃飯坐桌子誰坐上首誰坐下邊,學喝茶前要將茶杯滾幾遍。
唐荼荼幾乎要崩潰。
瘋了吧這群人,好好一壺茶,糟踐得只剩一杯。
目之所及滿眼陌生,爹娘不是的爹娘,兄妹不是的兄妹,這不是的,時代也不是的時代。
什麼都是錯的,哪里都不對。
唐荼荼摁著心口,慢慢閉上眼。
從一個資源極端匱乏的時代穿來,與這個朝代格格不。末世那十年太苦,不是這半年的食富足能填得平的。
一閉上眼,戰火硝煙就呼嘯著涌過來。
從硝煙中走出來的幸存者們,建立起了龐大的城市基地,食水充裕、產穩定、貨幣規范、軍隊強大、律法嚴苛。可最后,不是也毀于蟻?
躺了小半個時辰,半點睡意沒攢出來。
唐荼荼翻坐起,怕吵醒隔壁耳房的福丫,靜悄悄地開了頂箱柜,拿了床厚點的被子,鋪到床邊的地上。
隨后把自己裹進去,裹一個桶,就地一骨碌,滾到了床底下墻的位置。
這地方時常打掃,又是夏季,灑掃更勤,沒什麼灰塵。
狹小的、昏暗的、氣不暢的空間,無邊的安全包圍了。
*
天剛亮,左鄰家養的打了頭遍鳴,后院的仆婦就匆匆來敲門,著聲,著急喚道:“二小姐,二小姐,起了。”又支支吾吾說:“大來了。”
華瓊已經進了后門,皺著眉頭,走得英姿颯爽。這府不是頭回來了,卻沒見過鹿鳴院中這堵墻,問路旁傻站著的嬤嬤:“二姑娘住哪個屋?”
那是唐夫人邊的胡嬤嬤,剛起不久,盹還沒醒清明,生生被華瓊給驚清醒了,尷尬一指東邊,便見華瓊眼也不斜地過去了。
一人來的,一個丫鬟婆子也沒帶,氣勢卻跟土匪過街似的。
進了鹿鳴院,找到唐荼荼的屋,華瓊也不通傳,推開門就往屏風后走,門邊侍立的福丫都傻了。
唐荼荼裹剛剛穿好,忙背過把中披起來。
“娘,您怎麼來了?”
華瓊渾不在意道:“你穿你的,別著了涼。”
唐荼荼無奈背過了。這屋簡陋,除去華瓊已經越過的那面三折屏,再無可避了,只好忍著尷尬穿裳鞋。
華瓊把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又仔細看了看眉眼神,松了口氣。
“這不是好麼,倒我嚇一跳,騎著馬直往這兒趕。傳話的也是個笨的,說你昨夜嚇得臉慘白,都打擺子了。”
“……就害怕了一小會兒。”唐荼荼含糊應了聲。
穿越到這里后,見華瓊的次數不多,滿打滿算不過三回。頭兩回是剛穿來那幾天,華瓊來探了兩次病,第三回,是荼荼病好以后,唐老爺和唐夫人催拿著回禮去華府探。
算起來,兩人四個多月沒見了。
天沒亮時收著的信兒,華瓊凈了臉就來了,困意徐徐地涌上來。提了張雕花凳坐下來,凳子平平整整一個面,坐得并不舒服,細看是紫檀,卻不是紫檀木。
華瓊環視一圈,覺從床到柜哪兒哪兒都看不順眼,比自家穿用差一截。卻不說破,只看著荼荼笑:“改天娘給你打套家,你這兒老氣,看久了心不好。”
唐荼荼忙說:“不用,我住著好的。”
拒絕得太快,華瓊以為有難言之,自己揣著又說:“這事你別心,到時候你們兄妹三個一人一套,娘送得起。”
唐荼荼怕多說多錯,只好應下:“讓您破費了。”
坐得拘謹,說話拘謹,眼角眉梢也全是生疏。
人看得實在難過,華瓊極輕地嘆了口氣:“荼荼,你與娘生分什麼?”
每走一步都是精心策劃.只是在計劃的路上卻產生了一場意外的感情,可是到頭來誰又曾想到自己反而被別人算計在內.命運的軌跡在行駛的過程中漸漸偏離了軌道,當所有的一切都塵埃落定,才知道不是愛的時間和場合不對,而是愛錯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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