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

　不識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年郎啊！你可知那一碗二十文的蝦，本不到五文？一盤二十六文的現切羊，凈利便有十七文？

　多還是長點心眼罷，傻孩子！

　不論彼時孟桑心中如何想，田肅看見孟桑點頭說“會考慮”后，立馬心滿意足地回了桌案，請平日跟在他后頭的那六個跟班吃火鍋。

　要不說田肅是一頭羊呢？

　去東市新開的同春食肆吃宴席，他都能眼睛眨也不眨地丟出十兩銀子，上在他眼里無比便宜的涮品，花起銀子就更不手了。

　他們七人一桌，辣鍋就點了兩份，其余三種鍋底各來一份，顯然要將所有鍋底的味道都嘗個遍。至于涮品嘛，現切牛羊各來十盤，五粒一份的手打牛丸先上四盤……

　最關鍵的是，田肅與六位跟班不似旁的監生那般講究。他們即便是問清楚了鴨胗、鴨、黃、肚為何后，仍舊面不改地各點一份，并且還極為期待這些食材能呈現何等風味。

　故而，田肅這一桌，就給孟桑帶來了近二兩銀子的利，外加三兩銀子的賞錢。

　眼下孟桑看見賬目上寫著的賞錢一欄，都忍不住想笑。

　管事姓丁，是一位子溫和、做事妥帖的中年人。他瞧見孟桑出笑來，自個兒也含笑道：“不僅是國子學田監生給了賞錢，其余一些家境富裕的監生或多或也給了些。”

　孟桑頷首，輕聲道：“賞錢是說不準的，咱們要看的還是實實在在的凈利。”

　“這些監生們吶，都是高子弟。他們的舌頭最刁，對新吃食的興致來得快、去得也快。煎餅也好，暖鍋也罷，他們吃個一二日尚覺新奇，吃得多了也會覺得厭煩。”

　“后日是小雪，監生們明日下學后便會歸家。暮食先不上新，朝食這塊咱們再添一道胡辣湯。”

　孟桑頓了一下，抬頭往食堂最左邊一側看去。

　除了一排排的桌案，最里邊約能瞧見兩個黑漆漆的半高柜臺。

　指了一下那：“適才我瞧見木匠將柜面送來，但沒得出去親自盯著。那邊的飲子柜面和小食柜面可準備妥帖了？”

　丁管事溫聲回稟：“按著您的代，各件和用都運過去了，明日即可啟用。負責做飲子的庖廚已到了務本坊，明日會和其余庖廚一并來食堂，不會耽擱上新品的。”

　這些庖廚和仆役都是昭寧長公主府上的奴仆，有契在，他們沒人敢怠慢差事，也沒人敢隨意將孟桑教的方子告知旁人。

　他們并未住在國子監，而是住在昭寧長公主名下一務本坊的大一進民宅，每日會一并來到國子監上工。

　孟桑點頭，手撐著桌面起，往食堂大門走：“告示牌應當也一并送來了？”

　丁管事連忙托著一盞燭臺跟上：“是與兩個柜面一并送來的。我讓他們將告示牌放到大門外，已吩咐仆役將百味食肆和食堂的食單了上去。”

　說著，兩人已出了食堂大門，來到了告示牌邊上。丁管事以手擋風、護住火苗，為孟桑照明。

　這告示牌是用木頭做的，每一寸都刷過桐油，眼下還在散著味道。它的樣式與后世常記的話都咽進肚子，沉默良久。

　此時，文廚子與其余人都已離去，僅有孟桑、阿蘭和柱子留在后廚。

　自打孟桑來到國子監，他們三人就一直待在一起，彼此之間沒有什麼。像是孟桑邀阿蘭一并去百味食肆這事，柱子也是知曉并且大力贊的。

　孟桑猶豫了一下，聲問：“阿蘭，可是上一回我問你想不想來百味食肆的事，讓你難做了？”

　“你不必有太多顧慮，無論是留在食堂，還是來百味食肆，都是可以的。我無意強于你，一切皆看你自己的意愿。”

　“不不不，這事和師父無關！”阿蘭猛地抬起頭，神很是激。

　張了張口，眼中泛起水，躊躇再三，最終嘆氣，低聲道：“真的與師父無關。徒弟就是……就是遇著一些麻煩，在想著怎麼解決，您再給我些時日。”

　孟桑自然不會，溫聲勸了幾句，讓阿蘭先回齋舍去。

　看著阿蘭走出小門，孟桑等了幾瞬，方才將柱子招過來，語氣極為嚴肅：“阿蘭一向沉穩，便是遇上什麼事，也不該如此模樣。”

　“我這些日子太忙，未能分出心神來看顧你們。柱子，你且實話與我說，阿蘭何時變這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柱子聽了此問，猶豫許久，吞吞吐吐道：“師父，其實蹴鞠賽那會兒，阿蘭放完旬假從家中回來，就總是出神想著事。”

　孟桑一怔，出雙手，飛快算起日子。

　蹴鞠賽、阿蘭放旬假……

　孟桑十指僵住，又向柱子確認了一遍日期，隨后將手搭在灶臺上，指尖不斷敲擊灶面。

　也就是說，阿蘭的不對勁，是從九月二十六日開始的。而頭一回與阿蘭提起來百味食肆的事，是十月三日立冬那一天。

　換言之，阿蘭的不對勁可能并非源自孟桑的相邀，而是來自……

　孟桑俏臉繃，沉聲問：“柱子，你可曉得阿蘭家中形？”

　柱子抬起頭，看著墻頂，回憶了許久之后，方才苦著臉道：“師父，阿蘭幾乎不怎麼提起家中的事，所以徒弟所知也不多。”

　“只知家中一共四口人，除了阿蘭外，應當還有阿娘、阿兄和嫂子。阿蘭有一回倒是說起過阿耶，聽著子極好，只可惜早早就去了。”

　“至于其他的，徒弟也不曉得了。”

　就著這麼些個線索，孟桑左思右想，也沒想出會有什麼事讓阿蘭這般為難。

　莫非是阿蘭年歲快到二十，算著也過了本朝小娘子婚的最好年華，所以家中在催嫁人？

　孟桑無奈地嘆氣，代柱子多留意一些阿蘭，若有什麼旁的異樣，盡管來尋。

　聞言，柱子用力點頭：“師父您放心，我會再問一問的。”

　孟桑頷首，攜柱子離開后廚，將食堂的門鎖好，隨后帶著他和葉柏離開。

　-

　翌日，當眾位監生再度來到食堂所在小院時，剛一進院子，就瞧見了院中擺著的告示牌。

　田肅大步走近，湊上前細看張的告示。

　這一看，他當即笑了。

　“嗐，孟師傅真是的！昨日只說朝食會上新，可從沒說過還有新飲子和新小食啊！”

　只見告示正中央，著兩張紙。紙上畫著兩種不同的吃食模樣，空白還列出了吃食名記字、售價、分量……只要掃上一眼，就能對新吃食有了大致把握。

　有監生念出名字：“珍珠茶，五香瓜子？”

　“瓜子此，倒是聽著不陌生。先前我阿娘宮赴宴，得過皇太后娘娘賜下的吃食，里頭就有瓜子！”

　那人不解：“可珍珠茶是個什麼飲子？茶湯里添了牛或羊一起煮，再加珍珠？”

　“珍珠哪里能口？許只是一種形似珍珠的吃食罷了。”

　眾人心中惦記著胡辣湯，只在告示牌停了一會兒，就直奔食堂大門。

　進了食堂，孟桑依舊在老位置迎接他們，笑道：“今日食堂朝食為餌塊，百味食肆的朝食為兩種煎餅和胡辣湯。”

　田肅毫不猶豫地沖向左邊，利索地買了一個加滿小料的雜糧煎餅、一碗胡辣湯，隨后又馬不停蹄地到右邊排隊領餌塊。

　他排隊時也不閑著，先咬一口右手抓著的雜糧煎餅，咀嚼一番后咽下，隨后抬起左手端著陶碗，湊上去，胡吹了兩口氣后，悶下一口胡辣湯。

　黏稠的湯一口，隨之而來的辛辣香味就開始在齒間攻城略地。田肅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整個人都為之一振，腦海中殘余的困倦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細細品嘗其中配菜的滋味。牛被切粒狀，嚼著帶勁兒；豆皮細長細長的，吃著會有香醇的豆腐香；面筋又又彈，吸了一定的湯，那滋味甭提多妙……

　初冬的日子里，如此一碗胡辣湯，喝得田肅額角泌出薄汗。他只覺得胃里頭暖暖的，上各再也不到寒意。

　這廝一口煎餅一口胡辣湯，吃得不亦樂乎，全然沒注意到周遭監生滿是怨念的目。

　田臺元你過分了，我們可都是著肚子排隊呢！

　站在田肅前面的圓臉監生深深嘆了口氣，轉過，出假笑：“田監生，你看上去很的樣子，要不你與我換一換吧？你先領朝食。”

　田肅一愣：“啊？可是……”

　沒等田肅說完，圓臉監生直接往旁邊了一步，不容分說地將田肅往前推了一個位。同時，他還與站在田肅后的監生對視一眼。

　后頭的監生了然，出一個“我都懂”的苦笑，招呼圓臉監生快站回隊伍里。

　圓臉監生此舉一出，前頭眾人頓時反應過來，紛紛“熱”地讓出位置。

　“哎呀，田監生！我也不是很，還是你先領朝食！”

　“田監生你也跟我換一下吧？放心，我真的一點也不。”

　他們的想法空前一致——惹不起，咱還躲不起嗎？趕讓這個憨人領了朝食走人，省得留在這兒饞他們！

　就這樣，田肅滿臉茫然地被眾人一路推到最前面。他本顧不上煎餅和胡辣湯，連與諸位監生道謝的話都來不及說完，就得應付文廚子的詢問。

　一領到熱乎的餌塊，田肅就被后頭監生無地推出長隊。

　這時，許平正往此走來，自然瞧見了這幅詭異的場景。

　聰敏如許狐貍，一瞬間就看明白了其中緣由，了角。

　被監生們推出隊伍后，田肅剛剛回過神，就與迎面而來的許平遇上。

　田肅眼睛一亮，湊上前去，發自肺腑地嘆：“許監生，你們四門學&記30340;監生真是太心善了！”

　“你不曉得，方才他們覺得我很，竟然所有人都愿意讓我先領朝食，半分沒顧及他們自個兒。”

　田肅反省起自己來：“唉！如今一看，當初我真是做了太多錯事，對不住你們啊……”

　許平掀開眼皮子，瞟了他一眼，淡然道：“無妨，都過去了。”

　“田監生，我先去領朝食了，你慢用。”

　瞅著許平果斷離開的背影，田肅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許狐貍先前不是都喊他“臺元兄”的嘛，怎麼突然就變“田監生”了？

　他們這都有救命之恩了，沒必要這般生疏啊……

　田肅惆悵地嘆氣，就近尋了一張空著的桌案，坐下之后，認真吃起餌塊。

　外層的餌塊厚實，著的，泛著清甜的米香。經過了炭烤的餌塊，嘗起來外焦里糯，而里刷的一層咸甜口特制醬料，為其增添更為富的口。

　咬一口下去，餌塊的糯、油條的脆、腌菜的咸香……種種滋味混在一，讓人胃口大開。

　配著半碗胡辣湯，田肅哼哧哼哧吃完餌塊，又把剩下的雜糧煎餅吞了，最后才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

　“好吃！”

　吃飽喝足的田肅著肚子，起去歸還空碗、扔油紙包。

　甫一抬頭，他就瞧見了剛才第一個與他換位置的圓臉監生。對方抓著剛做好的餌塊，還沒來得及尋桌案，站在原地埋頭猛吃，顯然已經到極致。

　見狀，濃濃的愧疚從田肅心頭流淌而過。

　四門學、律學等四學的監生，怎能如此心善！

　哪怕著他們自己，也不愿看見他田臺元到！

　多麼人的同窗啊！

　他看了一眼狼吞虎咽的圓臉監生，環顧四周，掃到淡定排在長隊里許平，暗暗做了個決定。

　田肅還了手頭的空碗，直直奔到孟桑跟前，開門見山地問：“孟師傅，珍珠茶和五香瓜子可以預訂多份嗎？”

　孟桑一愣，挑眉：“倒是可以的，不知田監生想要訂多？”

　暗自尋思，哪怕這位田監生飯量再大、跟班再多，那頂多也就訂個二十份？

　沒想，對方劈頭蓋臉來了一句。

　“我要五百份！”

　孟桑微微睜大雙眼，難得傻眼了，好想反問一句。

　田監生，莫非您就是傳說中的散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