蹴鞠賽開賽前一日。
暮食時分,食堂卻不算太熱鬧,一眼看去幾乎都是生面孔。
太學的劉監生試探著邁食堂,見此景后,不詫異:“怎得人這般?”
一旁桌案邊坐著的方臉監生聽了,了然道:“這位監生,你是頭一回來食堂吧?”
劉監生一聽,連忙走過去,略一叉手:“兄臺所言不錯,某是見許多監生對食堂夸贊不已,故而想著來瞧瞧。只是不知為何來的監生這般,看著并不是他人口中那般喜……”
方臉監生搖頭笑道:“非也,非也!”
“那是因為會來食堂的那些監生啊,大多數都因明日的蹴鞠賽而去練了,得再過半個時辰才會來食堂。屆時,這食堂里到都是人,熱鬧得很!”
那人又嘆:“唉!可惜我不蹴鞠,只能坐在這兒干瞧著了。”
今年參與蹴鞠賽的隊伍數目暴增一事,劉監生也是曉得的。就是得知了這些同窗皆為了彩頭之一的食堂吃食而參賽,他才終于生出興致來食堂,想要瞧個究竟。
眼下聽了方臉監生所言,劉監生這才恍然大悟,不對食堂吃食的興趣更濃,同時又有些不解。
“經一整日課業,我等皆是疲憊不堪。緣何不是先用了暮食再去練?”
方臉監生擺擺手:“孟廚娘說的,用完吃食后,不到半個時辰莫要去蹴鞠,否則易得急癥。還讓監生們先去練,食堂這幾日會重新安排吃食,暮食都會給他們留下。”
劉監生聞之頗覺稀奇,環顧四周:“一位廚娘,竟然懂得這些?那些監生無一人有異議嗎?”
“還有你面前裝飯食的盤子,我在外從未見過。對了,緣何是監生自己歸還碗盤,不應是雜役來收?”
方臉監生笑了:“你不曉得,食堂能有如今之變化,皆因這位手藝湛的孟師傅。哎呀,你不若先去領了吃食,咱們坐下細說!”
“兄臺且稍等,我去去便來。”劉監生笑著應聲,往打菜去了。
而被他們提及的孟桑,正在小院與魏詢、徐叔商議事。三人面都很嚴肅,便是一向笑瞇瞇的徐叔也不例外。
孟桑嘆氣:“也怪我思慮不周,未曾想到監生們會因辣條而紛紛參賽。如今,其他沒來過食堂的監生聽聞此事,陸陸續續都來了食堂。”
魏詢板著臉,但口吻尚算溫和:“這也怪不得你,誰能想到這出?況且,你已經勸參賽的監生們先去練蹴鞠,晚一個時辰來食堂用暮食,使得庖廚雜役們來得及準備,如此也算暫解一時之困局。”
孟桑神認真:“決出勝負之日,沈祭酒會當場將彩頭發給獲勝的頭三名隊伍。到那時,只怕會引來更多監生。”
“好在參賽隊伍太多,蹴鞠賽延長至三十日方才結束。咱們提早做準備,必然是來得及的。”
“眼下難有二,一為打菜人手不夠,二為餐盤不夠。前者,紀廚子他們手下的人可以再勻出兩組打菜的,趁著這個機會,或是魏叔對外找人,或是咱們去問問有沒有監生愿意來以工換錢。至于后者……”
孟桑向左側的半百老人:“徐叔,民窯那邊如何?”
徐叔點頭,語氣沉沉:“民窯那邊回了信,說模子保存完好,做起來倒也不難,會分批次將餐盤往國子監運。”
“那便好,”孟桑本已安下心,可挪視線時,敏銳瞧見徐叔眉心帶著憂愁之,忽然有了不好的預,“徐叔,是不是還有別的難事?”
徐叔長嘆一聲:“不錯,確實另有難,正想與你們說呢。半個時辰前,徐監丞親自來告知我,這個月收上來的利息銀子不多,只有過往的半數。”
換言之,國子監賬上要沒錢了。
聞言,孟桑和魏詢同時心下一沉。
本朝各衙的月料錢,皆是朝廷一次撥下本錢,由數位捉錢人去經營,每月將約定好的利息銀子送到衙。原本按照規矩,若是拿走五萬的本錢,每月便得四千文的利息銀子。
當今圣人仁慈,恤百姓不易,便將利息銀子了一半。
其余衙的本錢大多在二百萬文錢,而國子監特殊且人數眾多,斟酌之后,朝廷撥了六百萬文。
徐叔郁郁道:“若按往常,一月能有三十萬文的利息銀子還國子監。哪怕是一千四百名監生悉數來食堂用吃食,算上往日余下的銀錢,咱們也能勉力供得上朝食、暮食。”
“哪想,有兩三位捉錢人手底下的商隊接連出了事。其中一個占了大頭的,走的是西域生意,一月前在大漠里栽了個跟頭,本無歸。致使這月收上來的利息銀子,不足十四萬,如今國子監的公賬上只有二十一萬銀錢。”
魏詢沉著臉:“那燒制餐盤之事,要不還是停一停……”
徐叔搖頭:“這倒是無妨,哪怕再燒一千只餐盤,也花不到七千錢。更何況這是必須要花出去的銀錢,沒了餐盤,咱們拿什麼給監生們裝吃食?”
孟桑長呼一口氣:“我來改食單,將每日暮食的那道葷菜,改小葷,或者大葷與小葷穿著來。至于時蔬,也多改用價錢便宜些的。”
苦笑:“怕只怕,蹴鞠賽一過,每日涌進食堂的監生至要有一千名。即便咱們再怎麼改食單,也架不住來的人太多,撐不到下個月收利息銀子。”
“即便朝廷再撥下本錢,但依著規矩,這錢只能分出去給捉錢人,不能直接用,本解不了燃眉之急……”
再者,食單制于銀錢,縱使孟桑可以多變化著來,但架不住食材單一。幾道菜式來回上,時日久了總會吃膩,必然會流失許多監生。
先前的努力,悉數白費。
就在三人愁眉苦臉之時,沈道邊的書吏來了小院。
書吏叉手:“沈祭酒請孟廚娘去廨房商議事。”
孟桑三人面面相覷,彼此心里都有了猜測。
沈祭酒會在這個節骨眼找孟桑,不是為了蹴鞠賽彩頭,便是為了月料錢的事。
孟桑應了一聲,沒有耽擱工夫,立馬起跟著書吏去往廨房。
-
謝青章從廨房走出,未曾想到一拉開門卻見了孟桑正跟著書吏朝著這兒走來。
此已是廨房所在小院的最里頭,監丞、主簿、錄事共用西邊一間屋子,謝青章與盧司業的廨房在東邊,而沈道為祭酒,獨占正中的一間屋子。
走在孟桑前頭的書吏是平日跟在沈道邊的,所以……是沈道因為月料錢的事兒尋?
沒等謝青章細想,孟桑二人已走到了跟前。
謝青章與孟桑互相見過禮。
他們還沒說上話,沈道拉開廨房的門,從屋走出。
沈道見謝青章,笑道:“剛想親自去尋你,不曾想你們在這兒撞上了,都來我廨房說事吧。”
片刻后,眾人在沈道的廨房坐定。
沈道溫聲道:“此時尋你們來,是為了月料錢一事。”
他一字一頓道:“今次我不再找朝廷取本錢。”
孟桑和謝青章面面相覷,誰也沒有貿然開口,都在等著沈道接下來的話。
沈道沖著孟桑笑了:“承包一事,我也是聽孟師傅說的,不若仍由你來講?”
聞言,孟桑有些詫異,卻還是點了點頭,言簡意賅地說起承包制,心中約有了猜測。
沈祭酒不會是想直接在國子監推行承包制吧?
孟桑向謝青章說清楚了何為承包、如何承包等等細后,末了,對著沈道慚愧一笑。
“沈祭酒,此舉雖然可以變出為,但也有許多致命的短。譬如是否有人監管,譬如承包之人做吃食是否工減料,譬如吃食定價是否合理,譬如照顧不到家境貧寒的監生……兒這些日子也細細想過,覺著將承包制全盤拿到國子監用,并不妥當。”
謝青章聽完,若有所思地沉片刻,忽而開口:“雖還有很多不足,但其本質仍然不失為一個好法子,也并非全然沒有可取之。”
“私以為,這比捉錢更有利于民生。”
“不錯,”沈道頷首,斂了笑意,顯出幾分高的氣勢,“捉錢之制,原是為了供應各衙的公廨錢,從而出現的付本收利之制。然而究其本,富戶既免其徭,貧戶則其弊,實乃盤剝百姓之舉。”1
“雖然圣上已經削減一半的利息銀子,但是民間貧農仍有二倍、四倍乃至十倍歸還銀錢給捉錢人的。甚至借債者本人雖死,則子孫代償;子孫已無,則由親戚旁支代償;宗族已亡,則保人代償……最終被到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謝青章輕嘆一聲:“從國庫散民間的本錢越多,就會有越多的貧戶被牽扯進無窮無盡的還利之事,自此不得解。”
沈道頷首:“圣人早就有意取締捉錢,只是一直苦于沒有更好的法子。國庫尚算充裕,卻也養不起這麼多的員和監生。”
“而承包之制雖有諸多問題有待解決,但終歸是有法子能約束,且不涉及百姓。以此來解決公廨吃用,比之捉錢之制,實是一樁善舉。”
沈道面向孟桑,目溫和:“我在朝會進言,提及先在國子監施行承包制一事。”
“取締捉錢一事,牽涉甚廣,了許多人的錢袋子。不過你放心,修遠是可信之人,老叟亦會管住,絕不讓任何歹人知曉此事是你出的注意,免得讓你陷險境。”
孟桑聽到這兒,心中百集,呼出一口郁氣,緩聲道:“兒以為,即便在國子監里施行承包制,也不能完全取締原本的食堂。”
“監尚有許多家境貧寒的監生,應付筆墨紙硯已是不易,并沒有多余銀錢來購置吃食。”
“不若各分一半,以承包所得利潤來供給食堂。既可消去捉錢之惡,也不會波及大多數監生,讓他們能安心課業。”
孟桑莞爾一笑,眨了眨眼,緩解了屋凝滯的氣氛:“而對于那些國子學、太學的監生來說,無非是將食肆搬進了監,實質上并無差別。”
“只要吃食足夠好吃,他們自然會心甘愿地付錢。”
聞言,沈道也忍不住笑了:“這正是我之所想。倒也不瞞孟廚娘,此事之關鍵其實在你。”
孟桑有些詫異,指向自己:“我?”
沈道點頭,坦然道:“食堂有你在,尋常的酒樓食肆哪里敢來打擂臺?必然是要虧本的。”
“故而,我出銀錢來做本錢,另請孟廚娘掌勺。同時,也勞累你監管食堂的吃食,權衡好兩邊,盡量讓所有監生都能安心用可口吃食。”
沈道笑了:“工錢方面,孟廚娘盡管安心,必不會了的。”
孟桑與謝青章互視一眼,兩人眼底不約而同地閃過笑意。前者略一挑眉,后者微微頷首,無須言語就完了通。
“兒不愿應您之邀。”孟桑朝著沈道淡淡說道。
沈道訝然,連忙道:“孟廚娘有何難,盡管說來。哎呀,這在國子監推行承包一事,沒有你這手藝相助,必然是不了的……”
孟桑璀然一笑,站起來,叉手行禮。
“非也,是兒要自己出銀錢承包。”
-
今日已是九月二十八,正是決出前三名的日子。
蹴鞠場上,正賽得熱火朝天。一隊來自四門學,一隊來自國子學,兩隊人互不相讓。
孟桑和葉柏占了一觀景位置極佳的地方,一人手中捧了一只油紙袋,正在邊吃糖炒栗子,一邊在看比賽。
場上,四門學那方監生接到了毬,經過幾傳毬之后,毬到了一人腳下。只見那人頂著眾多包圍,用力一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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