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風口浪尖上若他們辦砸了差事,若是影響了殿下的前程,那才是悔不當初。
兩人對視一眼,一齊點頭道:“奉儀請講。”
沈輕稚點點頭,看了一眼殿中眾人,然后才沉沉開口:“咱們做臣子的,當然一心盼圣佳安……”
頓了頓,繼續說道:“若非如此,便也只能安分守己,努力為陛下、娘娘、殿下祈福,萬不敢讓貴人們心。”
鄭如木著臉,里卻很上道:“奉儀說的是,咱們自來要安分守己的。”
沈輕稚點點頭,臉上卻一一毫的笑意都無。
笑不出來。
“若當真宮中有事,那殿下怕也不會回毓慶宮,往常都要在太極殿夙興夜寐,不得空閑,那咱們毓慶宮也要為殿下分憂解難,不如便閉宮不出,安靜祈福?”
鄭如心中一,看了一眼簡義,見他眼中也有贊同之,便低聲道:“若是閉宮,怕也只能攔住宮人黃門,就連貴人們邊的姑姑都攔不住,若是鬧起,怕不好看。”
沈輕稚眉頭微蹙,聲音卻有些清冷:“我若去了坤和宮,自會同娘娘要一份懿旨,這宮里貴人是多,卻沒人能貴過娘娘去。”
鄭如一聽沈輕稚已經落定主意,心中大安,道:“是,我明白了。”
沈輕稚點了點頭,略一思索便道:“簡公公,若是閉宮,最好連每日掃洗菜品走都減,不如明日一早就去膳房和尚宮局支取十日吃穿用度,這樣便不用日日驚擾姐姐們,讓們無法潛心祈福。”
簡義立即答:“是,我明日一早就辦。”
沈輕稚點頭,左思右想,又道:“若是有娘娘們的家人送來信箋等,也暫緩遞送,等到事辦完再議。”
弘治帝這急病突然,原用了藥,還以為可以撐上兩三月景,豈料今日就突然急病,顯然已經回天乏。
事發突然,只能事權從急,先把二十七日國喪撐過去,只要蕭煜繼位禮,便無須擔憂。
沈輕稚又叮囑了些許細節,一直絮絮叨叨說了小半個時辰,三人才算把毓慶宮之后國喪期的章程敲定。
話都說完,沈輕稚吃了口茶,這才在反復糾結中淺淺睡去。
另一邊,蕭煜不用步輦,只帶了年九福和他幾個年輕力壯的徒弟,一路快步出了毓慶宮。
過來稟報的公公也是弘治帝邊的老人,名李沐,他此時穿著灰白的袍子,滿臉都是哀喪。
蕭煜年輕,走路又快又急,年九福等幾個太監只能跟在他后小跑,就是跑得氣吁吁都不敢多吭一聲。
這一走就是兩刻,待到乾元宮外圍的朱紅宮墻出現在蕭煜眼中時,他卻腳步一頓,放緩了步伐。
似是怕驚擾了旁人一般,小心翼翼,又有些舉步不前。
李沐見他一直冷著一張臉,似是一點哀傷都無,心里卻明白他此刻必定哀傷至極,悲痛無法訴說。
李沐嘆了口氣,在他邊低聲道:“殿下,皇后娘娘一會兒也要到了,您定要撐著點,還有娘娘在呢。”
蕭煜眼眸通紅,眼底都是,他沉默地點了點頭,聲音嘶啞:“多謝李公公關懷。”
不過幾句話的工夫,一行人便來到乾元宮正門前。
此刻乾元宮前依舊如同往日那般安靜無聲,只有一隊高大的金吾衛衛看守,就連人數都未增加。
巡邏的校尉看到蕭煜快步而來,沒有阻攔也沒有訓斥,皆是安靜行禮,由統領親自上前打開乾元宮的宮門,請了蕭煜進乾元宮。
蕭煜一行人剛進乾元宮,后高大厚重的宮門便迅速合上,生怕有人誤闖。
蕭煜沒有回頭,他快步往前行去,眨眼功夫便進了乾元殿正殿。
此刻乾元殿前明間門已經跪了一地的太醫,太醫們垂眸靜跪,一言不發,即便聽到腳步聲也沒有抬頭,只木著臉發呆。
蕭煜并沒有過多關注幾位太醫,他也不去看哭喪著臉的太監們,快步繞過雅室,直接進皇帝寢宮。
此時的寢宮彌漫著濃重的腥味,在這腥味里,還有苦的藥味,兩相結合,讓人心頭發悶。
龍床前擺放著巨大的十二幅山河永安紫檀座屏,遮擋了蕭煜的視線,蕭煜看不到病膏肓的父親,也看不到他支離破碎的病,但此刻的蕭煜卻再也克制不住,眼淚再度順著年輕的臉龐落。
大抵聽到了腳步聲,大太監張保順磕磕絆絆奔出屏風,那張蒼老了十來歲面容便出現在了蕭煜眼中。
他原是白白胖胖的彌勒佛樣子,此刻卻腫脹得不樣子,一張臉清白灰褐,著嚇人的衰敗。
他剛一奔出屏風,看到蕭煜的一眼,忍耐了多時的淚水瞬間門傾瀉而下。
蕭煜只看他噗通跪在自己面前,哭著道:“殿下,殿下您可來了。”
蕭煜本顧不上去扶他,甚至都沒有注意張保順的衰敗,他幾乎是克制不住地跑了起來,直接繞過屏風,往龍床前撲去。
待到他跪倒在龍床前的腳踏上,隔著青紗帳幔往里面看去時,出去的手居然都已經抖起來。
蕭煜只覺得嚨里有什麼堵住了他,讓他不上氣,讓他幾乎窒息。
但最終,蕭煜卻依舊抖著手,一把掀開格擋在父子之間門的帳幔。
目,是已經瘦沒了人形的弘治帝。
他今歲不過四十幾的年紀,卻已滿頭華發,凌稀疏的白發散落在致的龍枕上,是那麼刺目。
他閉著眼,面是驚人的灰白,即便蓋著厚重的錦被,他也在輕輕發抖,似是冷極。
然而他的卻是鮮紅的,那不是健康的,那是被抑制不住的鮮染紅的。
弘治帝閉著眼,嚨里發出呵呵聲,他在拼盡全力氣,努力讓自己多活一會兒,哪怕只有一盞茶也好。
蕭煜看到這樣的父親,看到這樣的君父,他似被萬箭穿心,有人拿著刀子在他心口劃著字。
一筆一劃都是痛。
他自己都沒有發現,眼淚不知何時停了。
蕭煜哆嗦著瓣,從嚨里出兩個字:“父皇。”
他的聲音很輕,很啞,宛如杜鵑啼,哀婉至極。
但弘治帝卻聽見了。
他費力地睜開眼睛,用那雙發黃的迷蒙的眼睛,看向了自己費心教養長大的兒子。
他的脖頸已經不了了,眼睛卻還是追隨著兒子年輕的面龐。
他是多好的一個孩子,多好的長子、儲君,他健康、聰慧,冷酷無。
他是最好的繼承者。
本應痛苦至極的弘治帝,卻輕輕笑了一聲。
隨著他的笑聲,鮮紅的從他邊落,在他灰白的臉上留下一條目驚心的痕跡。
蕭煜下意識出手去,輕輕了父親臉邊的。
他不敢使勁,生怕一用力就疼了他。
弘治帝目一直落在蕭煜的臉上,他雖已行將就木,死期在前,渾疼痛難忍,但腦中卻異常清醒。
他覺得自己從未有一日這麼清醒過。
經年的苦湯藥麻木了他的舌頭,也麻木了他的腦海和心田。
在人生的最后時刻,他卻終于找回了曾經的年輕和清醒。他能清晰看到兒子眼中不敢掉落的熱淚,他能嘗到口中咸腥的味,他能到鼻尖苦的陳腐的藥味。
那是許多年沒有嘗過的滋味,他不覺得臟污,反而非常珍惜。
弘治帝抿了抿,眼眸里有著即將解的釋懷和笑意。
“二十年,”弘治帝聲音輕如云煙,卻字句清晰,“我同你娘,親自教養你,二十年。”
“能教的,都教過了。”
“以后,家國天下,就在你手中。”
“你能做,做得很好。”
弘治帝留地看了看兒子,目卻往邊上挪去,往屏風外面尋找起來。
“對你,對楚國,我沒有,憾。”
“但……”
他話音未落,一道蹣跚的腳步聲便在屏風外面響起。
弘治帝眼眸中重新綻放出喜悅,似是二十年前大婚的那一夜,他也是如此滿懷喜悅,等待著喜樓上的新嫁娘。
只一眼,過一生。
他唯一的新嫁娘,還是趕來見他最后一面。
他知足了。
————
蘇瑤華面蒼白,神哀傷,蹣跚著繞過座屏,腳下一個趔趄,若非張保順的攙扶,差一點便跌落在地。
蕭煜未及回頭,都能聽到后蘇瑤華的泣聲。
如泣如訴,哀婉至極。
蕭煜連忙起,下意識要去攙扶蘇瑤華,但蘇瑤華此時卻已經跌跌撞撞來到床榻邊。
錦繡奢華的龍床上,沉疴無醫的皇帝陛下瘦一把骨頭,即便蓋著龍錦被,也不過只躺了那一畝三分地。
蘇瑤華倉皇地坐在龍床邊,握住了弘治帝的手。
弘治帝的手冰冷冷的,早就不似活人。
蘇瑤華心中悲痛愈深,忍不住哭出聲來。
“陛下,陛下……”淚如大雨滂沱,幾不能語。
弘治帝看到他,面上沉沉的死氣竟去了三分,顯出幾分年輕時才有的意氣風發。
他努力睜著昏黃的雙眼,認真看著自己的發妻。
他這一輩子可以說是無愧于天地,卻唯獨對不起一人——他的結發妻,全天下最尊貴也應最幸福的人。
弘治帝看著面上漉漉的淚,看著眼眸中的不舍和留,他想要去一臉上的淚,想要說一句:“傻姑娘,哭什麼呢。”
可他再也抬不起手,再也不能替拭淚。
弘治帝沉疴經年,幾乎是泡在藥罐子里長大的,即便是九五之尊,他活得也很痛苦。
面對死亡,他早就沒有畏懼和害怕,甚至有一種終于可以離開病痛的解。
但此刻,看到了蘇瑤華,他終于覺得有些不舍了。
可這份不舍卻不能表出來。
弘治帝有千言萬語,有滿腔依,甚至還有從未說出口的慕,這些,在即將天人永隔的時候,他卻不能說了。
他想讓蘇瑤華長長久久活著,幸福康健,子孫滿堂,替他這一片大好河山,替他世間門的一切供奉。
弘治帝輕咳一聲,他輕輕開口:“瑤華,以后你就是太后了,可不能不就哭鼻子。”這一句,似乎把兩人帶回了當年那個滿城芳華的大婚吉日,似乎這二十載時都未虛度。
蘇瑤華哽咽一聲,想起當年的景,忍不住如當年那般回答他:“我若哭,你便哄哄我。”
弘治帝輕聲笑了。
他很輕松,病魔在這一刻遠離了他,讓他不到任何疼痛。
蕭煜知道父皇母后有話要說,但他此刻卻不能離皇帝榻前,便退后幾步,只低著頭默默落淚。
在父皇面前哭過,以后就不能再哭了。
帝后二人都未發現兒子的遠離,此刻的他們眼中只有彼此。
弘治帝繼續道:“對于我殯天之后的事,早先已經都代過你,也代過煜兒,你們皆很沉穩,此番不需我再多言。”
“對于以后,我沒什麼不放心的,詔我已寫好,會讓你們都高興。”
蘇瑤華剛止了止眼淚,此刻聽到他絮絮叨叨說后事,忍不住又哭了。
從弘治帝繼位伊始,他每逢病災就會對代一番后事,幾十年下來,蘇瑤華早就能背下,可沒有哪一次如同現在這般,讓聽不下去。
因為只有這一次是真的。
話說完,的竹馬,的丈夫,就要離而去。
蘇瑤華突然痛哭失聲,使勁搖著頭,全然不顧面和尊榮:“陛下,別說了,別說了。”
“咱們能治好,你乖一點,好好吃藥,這一次也能好的。”
蘇瑤華哭得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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