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尊素在妝臺邊的圓幾上坐下,一副準備詳談的模樣,問道:“你是說,納妾?你喜歡怎樣品貌的?”
姚氏口一揪,暗道,他果真是有此意的。
作為主提起話頭的人,倒先傷心起來。
遂將心兒一橫,直言道:“我看那韓府的鄭姑娘就不錯。相貌端正,聽著也是識過字、讀過書的。雖是做下人的,但在韓府侍奉大小姐的掌事丫鬟,與那蓬門小戶請的幫傭,自不可同日而語。況且,我瞧來,老爺與……”
黃尊素見妻子滔滔不絕之際忽地剎住,立時了一句:“我與怎麼了?”
“老爺與,頗有談興,想來也是中意的。”
黃尊素輕笑一聲,帶了嗤音,卻不像方才晚膳時那樣,能聽出慍意。
“老爺笑什麼?”姚氏越發不掩飾自己的委屈,“老爺是覺著我在拈酸吃醋,故意說反話?”
黃尊素搖搖頭:“沒有,我覺著你,倒是現了真心。夫妻間就該如此,心里有不痛快,莫要藏著掖著。”
“那老爺給句準話,可相得中那鄭姑娘?”
“阿馨,”黃尊素微微傾,喚著妻子的閨名,執起的手,嘆口氣,緩緩道,“你已不是閨中懵懂小子,難道看這大千世界還如此簡單,認定男之間只有念?實話與你講,那位鄭姑娘,確實令我刮目相看。但我渾無想將納進門來做個小妾的念頭。我只慨,不但是個忠仆、有幾分膽氣,竟還生了賢者的心思,眼觀扎實天地,而非虛渺幻境。”
姚氏聽到“扎實天地、虛渺幻境”八個字,頓覺耳,抬起頭,小心地問:“老爺是說,不像你們東林書院所鄙夷的心學末流?”
黃尊素點頭:“明先生的心學,本是上乘的學問,我東林書院的人并沒有門戶之見,我們反對的,只是有些后輩,將心學的路子走歪了。不去說他們,說回這個鄭姑娘。今日我半道回府,確是有關涉主仆二人安危的事,要請稟報韓府。我乃一府推,乃韓小姐親隨,此事明磊落,你不必疑心生暗鬼。”
姚氏赧然,“嗯”一聲,遜了嗓子辯解道:“我本未多心,只是家里婆子說,老爺與從前廳回來時,被住,你們,你們又于耳廊下,說了好一陣話。
黃尊素笑道:“沒錯,正因此,我對,才有賢者的評價。當時,告訴我,們姑侄,在漳州打過司,是將險些被族中占去的宅院定了名分,得以賣出,換來七八十兩銀子。姑侄二人,想用這筆銀子,在松江設個義塾,專收貧家子弟,男不限。此事,稟報過韓小姐,韓小姐頗為贊同,但叮囑先來問問府中人,如何比較妥帖。”
原來如此。
姚氏眼里的凄愴哀怨之,淡無蹤,的腦子,仿佛也回歸了正常的運轉。
姚氏語帶愧意道:“老爺,我今日午間問了鄭姑娘,為何自梳。說在家鄉見了太多子所嫁非人的形,不愿自己也過那般景的日子,若有余力,還想幫襯別個。當時我只當矯作飾、居奇而沽,確是我偏狹了。”
黃尊素擺擺手,示意妻子無須再自責,說道:“這鄭姑娘,是真心要做此事,連銀子數目都報出來了,那個侄兒,鄭守寬的,明年也十三了。姑侄二人又不是簽了契,自然不愿侄兒跟去顧府繼續做小廝,正好將書院放在侄兒名下,侄兒也能在里頭讀書、考舉。鄭姑娘只是嗟嘆,我大明屋價低廉,福建那邊偌大的院子,百兩銀子都賣不到,不知能支撐書院幾時。韓小姐倒是贊同鄭姑娘的義舉,但并不執掌韓府中饋,就算明年嫁進顧府時有一筆厚嫁妝,顧府卻已有一個文哲書院,一個顧家媳婦,公開和娘家的侍另辦學塾,恐有流言蜚語。不過,們主仆二人也在謀劃,韓小姐傳授繡藝,學塾提供線和繡繃,讓們平時做些針線,賣到外頭,續作先生們的束脩。”
姚氏本是個心的婦人,此前不過因了為人妻的敏多疑,未免想得岔了,現下聽清原委,芥頓消,積極參與的俠氣,和出謀劃策的熱,便都涌了上來。
對帶了幾分淺淺的嗔,黃尊素道:“若那書院真辦起來,倘使老爺準許,我也可去做一回先生,我的小楷,骨峻之風,未必不如男子。”
黃尊素會心一笑,手攏了攏妻子鬢邊的散發,聲道:“沒什麼不準許的,你還有幾分丹青功夫,可以教娃娃們,給寺廟庵堂的,畫畫佛像。或者教們畫些名帖小幀的,送到紙行書坊去寄賣。”
姚氏聽了益發歡悅起來,仿佛已在丈夫的描摹中看到了將來那番善舉的就。
黃尊素見妻子眸子晶亮、雙頰泛紅,在琉璃小燈的映照下,氣宜人,不由,將攬了過來,誠摯而溫存地低語起來。
“你不可再胡思想。每一家自有每一家的過法,我不管別家三妻四妾,在我黃府,我有你一人已足夠。數月前我被匪徒所劫,想到萬一自己殞命,你和兩個孩子該怎麼辦,當時真是萬箭穿心。老天既讓我逃過一劫,我便要好好珍惜造化,不貪不嗔不妄念,無論將來在國事天下事上作何計較,于家事上,同你廝守到白頭,就是正理。”
懷里人兒乖順地了腦袋,依偎在丈夫懷中,頃,想起一事,說道:“對了,今日鄭姑娘還提及,重后,顧家的繆老太太,要率眾眷登高賞秋,韓小姐想請我同去。”
“去吧,劉禹錫早說過,我言秋日勝春朝。這樣好的季候,豈可悶在宅子里。”
……
賞秋的日子,選在霜降前后。
依著顧家老太太繆氏的意思,一來能避開重節時太多登高的平民百姓,二來,晚那麼十來天,風里就有了寒涼之意。江南俗話講,北風起、蟹腳,母蟹的黃滿、公蟹的膏,一行眷游覽結束,正好去食苑蟹宴。
松江府在長江海口,一馬平川之地。
只有個佘山,二三十丈高,若與真正的名山大岳比,也就算個小土坡,但擺到零海拔的松江府,便顯出難得來。
平地去,連綿九個山包,下有三河塘環繞,“九峰三泖”由此得名。
佘山林木茂盛,秋來楓紅櫨黃。晴朗的白晝里,時有梅花鹿嬉戲林間,又有華亭鶴排云而上,直引詩到碧霄,山間景致遂于絢爛悅目之中,頻添野趣。
前頭說過,繆老太太雖為妾氏,但份尊貴,不是婆母,勝似婆母。今日,顧家第二代的三位媳婦,大沈氏,二,也就是顧壽潛的母親陸氏,三李氏,并幾個姨娘,都陪著繆氏出門。
大房沈氏和兩個姨娘,統共生了四個兒,都已出嫁。二房只顧壽潛一個獨子。三房子最旺,李氏和姨娘,生有兩子兩,兩個丫頭還是一對雙胞胎,今年才五六歲,玉雪可。
李氏仗著三房香火旺,將自己視作顧家功臣,平日里說話就隨著自己的子來。
今早顧家與韓家、董家、黃家的眷于城外頭,一道在家丁們的護衛下往佘山去,這李氏在轎子里沒安靜多久,便主起了個話頭,去挑二陸氏:“姐姐,韓府怎地就來了兩個小丫頭,你的親家,好難請唷。”
顧壽潛的陸氏,素來好脾氣,此刻聽了,只溫和地笑笑,說一句“能看到快要過門的兒媳婦就好,那孩子我喜歡”。
倒是坐在對面的大房沈氏,雖也面平寧,開口的意思卻著平正點撥的直率:“老三媳婦,你怎滴一閑下來,就挑病、找不是?你又不是不曉得,自從韓家的三兒子隨洋和尚去傳什麼勞什子的洋教,韓家三就恨上了洋教。我們與董家,都和信洋教的徐翰林(指徐啟)往來親熱,韓家三還會樂意與我們一道玩耍?三不來,那個當家的二也不好太熱乎,否則,不是打妯娌的臉?”
顧家如今,是大媳婦沈氏執掌中饋,繆老太太和幾房老爺都對很滿意,李氏這般雖欠、但沒什麼實際戰斗力的小兒媳,倒也服大嫂子的管。
李氏遂撇撇,笑道:“我們顧家妯娌要好,所以我自然想不到韓家那些彎彎繞。”
陸氏也向著沈氏笑,笑容深是不言而喻的激。
半個時辰后,聲勢不小的轎子隊伍,終于走到了佘山腳下。
租種顧家田產的青壯佃戶們,早已候著,請老太太和眾位小姐們坐上竹制涼轎,由他們抬著往山上走。
鄭海珠則和其他丫鬟婆子們一樣,跟在竹轎邊涉級而上。
韓希孟前頭,是黃尊素的妻子姚氏。一路上,鄭海珠時常過去,為姚氏介紹幾句映眼簾的松江風貌。
但同時,也始終分了心思在韓希孟后頭的那人上。
韓希盈。
鄭海珠早已直截了當地提醒過韓希孟,這個堂妹,不是表面示人的那般單純,對顧家二公子有暗慕的跡象。
韓希孟與鄭海珠共過患難后,倒是信任這個忠仆的眼力,但關涉自小一長大的妹子,難免寬容些,對鄭海珠笑言,暗慕就暗慕,又不是明搶,反正到了明年,韓家也要給希盈找婆家了,這就不會為困擾嘍。
昨日,韓系盈不管母親生氣,去跟當家的二伯母錢氏撒了,非要一道來佘山游玩,韓希孟也答應了。
方才在山下換轎子時,鄭海珠注意到,這個小綠茶,頗會在顧家三位面前刷存在。
一會兒抬起絹扇去給沈氏擋日頭,天真討喜地問著“大平時用哪家鋪子的胭脂,真好看”,一會兒又招呼著李氏“三當心泥坑子”。
對顧壽潛的母親、二陸氏,更是仔細,非說陸氏涼轎上的竹椅打歪了,硌腰,請陸嬢嬢坐自己的涼轎。
鄭海珠正兀自冷笑,只聽繆老太太揚聲道:“阿盈這孩子不錯,上回幫我調料的時候,調得稀里嘩啦的,我說是個馬虎子,得改改。果然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今日這般細心謹慎。老三媳婦,可惜你家大小子才十歲,……”
一眾婦人得趣地笑起來,韓希盈忙佯作赧,躲到姐姐希孟的后。
被繆老太太這麼若有深意地刺幾句,韓希盈稍稍收斂了些,只在山路上不時使喚鄭海珠,命將自己準備的餞果子送去給老太太和幾位吃。
終于到得山頂,繆氏要先去武圣廟。
鄭海珠對后世的上海佘山一帶很悉,現代的佘山,有天文臺,有教堂,有六星級的酒店,有市值三四個億的頂級豪宅,但鄭海珠從未聽說過,此地曾經有過什麼武圣廟。
進到廟里一看,原來供的是岳飛。
鄭海珠回憶起穿越來后從福建到江南的閱歷,大致明白了。
此時滿人還未侵得勢,大明各地,尤其是江南,尊拜岳爺爺的廟堂祠堂很多。后來明亡清興,岳飛畢竟是抗金名將,滿人的后金也是金,清廷看不得把自己祖宗打得落花流水的岳爺爺漢民供奉,自然要麼把廟砸了,要麼把廟里的武圣換關羽。
只是,鄭海珠沒想到,繆氏竟對祭拜岳飛那麼認真,還命顧府的下人專門準備了像模像樣的各種點心,擺到岳飛像的腳下,又給廟里捐了一兜香火銀子。
“還我河山,還我河山。”繆老太太抬起頭,著高懸的匾額,反復念著上面所刻的四個字。
鄭海珠立在一眾婦人的側后方,看著繆氏的模樣,輕輕地問邊顧宅的丫鬟:“老太太常來祭拜岳爺爺嗎?”
丫鬟答道:“嗯,春秋都要來。從前冬至也來,現在歲數上去了,冬后就讓大來。”
鄭海珠難免疑。
老太太出生于福建海邊,離南宋幾次慘烈對抗金軍和蒙軍的戰役地點,比如浙江寧波和廣東新會,都很遠。
況且,原是皇上和娘娘邊的宮人,大明崇文抑武的風氣,已深固,不可能從萬歷帝和王皇后那里得來尚武的熏陶。
那麼,繆氏為何對岳飛這樣的武人、對“還我河山”四個字,有著超出這個時代普通老婦人的?
祭拜完畢,眾人游覽了幾亭臺,憑欄俯瞰,尋了尋各家在三泖附近的大片農田,品評議論一番,便到了午膳時分。
蟹宴安排在后山一專門接待仕宦人家的食府,因佘山多鶴,便作“鶴鳴樓”。
鶴鳴樓座落于村頭溪畔。
韓希孟見到,淙淙溪水,秋蘭清姿逸韻,最近恰在繡一幅蘭石圖,便攜了鄭海珠移步,去看這大自然中真實的蘭草。
不想石頭后邊,已坐著個八九歲的小孩,眉清目秀的,手里拿著個圓圓的繡棚,在認真地下針。
韓、鄭二定睛看去,繡的卻是個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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