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來, 京城總是飄雨。
一場秋雨一場寒,天氣也漸漸冷了下來。郎手里拿著件披風, 看著坐在窗戶邊形單薄的林子宴, 忍不住道:
“夫君,今日寒氣重,你多穿些。”
一雙纖纖玉手, 地將外衫搭在他上。男子雙眉微擰著,似乎有心事。
戚小蕓便道:“夫君為何事煩心?”
桌案之上, 平鋪著一張還未落墨的素紙,男子一手執筆,若有所思。
戚小蕓心思玲瓏,平日很懂他的心思。
見狀,便溫聲細語道:“夫君, 可是在想嫂嫂的事?”
林子宴過來。
誠然。
他也不瞞著自家夫人,攥著筆道:“經過上次周三公子的事后, 我總在想。小蕓, 你說, 把嫂嫂留在林家, 真的好嗎?”
林家家大業大, 鐘鳴鼎食。
可他從未見這位讓自己敬的二嫂真正開心過。
這三年,嫂嫂幫了林家很多。
只是平日里,林子宴不怎麼見笑。
他原以為, 自己的這個嫂嫂, 是不喜歡笑的。
直到鏡容圣僧來府,原本孤傲的、清冷的子, 竟也如同十四五歲竇初開的般, 躲于水榭之下, 笑得明而赧。
他從未見過這般生機的葭音。
就像是一朵花,一朵本該盛放的、極極燦爛的花朵,卻被深深府邸無地圈養在冷的地中,不見天日。
正發著呆,耳邊傳來戚小蕓幽幽一聲嘆息:
“夫君,其實我覺得……嫂嫂可憐的。”
眼中,多了幾分共。
“嫂嫂不滿十六就嫁進來,年紀輕輕守了寡。要是換了旁人,定然不得這種沒有盼頭的日子。即便當初是林家花錢買來的,如今已經整整三年,應該也還清了。”
“夫君,要不我們替二公子寫一封和離書吧。”
林子宴右手一頓,咬著那三個字,一陣沉:
“和離書?”
戚小蕓目灼灼,點頭:“嗯嗯!”
知曉,不是自己,的夫君亦是對林二夫人敬重不已。一則顧念著長嫂如母,二則,嫂嫂確實為林家付出了太多。
三年時間,將林家打理得井井有條。
林三握了筆。
不過片刻,男子目一陣堅決。他下筆如飛,奔放的字跡順著濃稠的墨,傾瀉出來。
另一邊,西廂房里。
月沉寂,葭音將發釵輕輕拔下來,平靜地放寶篋中。
似有幽幽風聲從叢林間穿過。
下意識地往外了一眼,映眼簾的是空空如也的庭院。月悄愴而墜,帶著婆娑的樹影也一并落下來。
一陣失落。
自上次分別,已經過去了十日有余。
秋意越來越濃,葭音抱了床被子,倚在榻上繡著一頂虎頭帽。這十來天,日子就這麼波瀾不驚地過下去,很多從都有所沖,想像以往那般不顧一切地跑去梵安寺。
最終還是理智戰勝了。
正發著呆,凝敲門走進來。
“夫人,外頭好像出大事了。”
這丫頭剛從外面回來,帶著一陣微涼的寒風,涌房中。
“什麼事?”
凝看上去有些慌張,把外套解下來,掛在手肘上。
“夫人,城東那頭好像鬧了什麼瘟疫,聽說死了好多人哩!那邊的兒還當是普普通通的小病,瞞著沒上報,任由那瘟疫在村子里頭傳了開。現在整個泉村差不多都全軍覆沒,可嚇人了!”
一邊說,一邊把剛從外面買回來的桃花點心打開。
葭音執著針線的手一頓。
“你剛說什麼,整個村子都全軍覆沒,那……大夫呢?”
“大夫郎中都跑了,沒有人愿意去那兒。如今誰還敢踏那村子呀,村里到都是染疫的人。不大夫們,就連管轄此的員醫工都跑了。”
凝嘆息,“村子里的老百姓真是可憐,現下又沒有人肯去那里,恐怕也只能……等死了。”
葭音一陣失神,尖銳的針刺破了手指,滲出殷紅的珠子。
卻渾然不覺,只聽著凝的話,手腳一點點發冷。
“聽說上頭正打算讓全村人自生自滅,準備放火燒村子……”
當晚,做了一晚上的噩夢。
這是第二次夢到這個鬧荒的村落,一模一樣的景象,一模一樣的哀鴻遍野。
只是這次,是鏡容擋在面前,頎長的形,遮去了前行的路。
微風浮佛子寬大的袍,他垂下眼,眸中是一片溫而寧靜的湖。
似乎預料到什麼,葭音抓了他的袖子,同上次一樣向他哭喊:
“你要做什麼?你……是不是又要去救他們?那邊很危險的,過幾日整個村子都要被火燒干凈。你救不了他們的,鏡容,你別去。”
日落在佛子俊的臉龐上。
死死抱住對方的胳膊:
“我求求你,求求你了鏡容,你不要去好不好?你不是神,你是人。我們不能與天災對抗的,你不要去……”
哭喊著,眼淚止不住地從臉上流下來。
“他們都瘋了,你救不了他們的。他們甚至還會不擇食,把你當作他們的食。你真的會沒命的!你別去,鏡容——”
這夢境太過真切。
哭得心肝疼。
恍惚之中,鏡容出手來,了的臉。
他就這般無聲地凝視著,眸溫和而悲憫,流淌著什麼緒。
他的手很涼,輕輕地覆在的臉頰上,又了手指,將的淚去。
“我不想讓你死,我不要你死……”
葭音仰起臉來。
“我希你這一輩子都平平安安的,我希你長命百歲,我希你——”
不等葭音說完。
他忽然,將抱住。
即便是在夢里,仍能對方從膛傳來的,熾熱而猛烈的心跳聲。
鏡容抱得很,幾乎是用力把整個人進懷里,好像再用些力,就會把自己的骨中。葭音一愣,也下意識地出手抱住了他的背,對方僵直,生生抑制著呼吸,試圖將自己的緒盡數制下去。
可他是人,不是神。
他藏不了自己的眼神,藏不住自己的心跳聲。
二人就這般,于一片兵荒馬中相擁良久,最終鏡容先撒開手。
他扶著的肩膀,深深地凝視了一眼,頭也不回地走進前方的刀山火海。
夢里,的腳步不知被什麼狠狠錮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火舌吞噬他的袍。
長夜如,葭音一下從睡夢中驚醒。
……
第二日,醒得很早。
為了遮掩住眼下的烏黑,特意在眼瞼下涂了一層厚重的桃花。
凝走進來給梳頭。
“夫人,三公子在前堂找您,說是有很重要的事呢。”
葭音神淡淡:“恰好我也有很重要的事要找他。”
簡單梳洗片刻,隨意打包了些服,來到前堂。
林子宴像是等了有些時候,見了,快步走下來。
“嫂嫂!”
青男子眉眼含笑,似乎有什麼極為高興的事。
葭音注意到,他手里握著一張卷軸狀的紙。
他將那東西攥著,眉目飛揚,“嫂嫂,您先說,有什麼事要同子宴講。”
“近日泉村的事,你聽說了麼?”也開門見山。
“聽過。”許是那件事太過駭人聽聞,又太過讓人痛心,林子宴沉道,“嫂嫂,你問這個做什麼?”
忽然,他心頭一凜。
“您莫不是要……”
葭音烏眸婉婉,堅定地看著他。
“是,我想去泉村。”
“嫂嫂?!”
林子宴擰起眉頭,“嫂嫂莫同我開玩笑,你可知那泉村如今是何等的兇險?”
“我知。”
接道,“今天一早我便將東西收拾好,一會兒還三郎借我一輛馬車。我想好了,我進修醫,便是在等今天這一刻。我一定要去泉村,把他們從水深火海之中救出來。”
子目堅決,在日之下熠熠生輝。
林子宴知道,自己攔不住。
他只好點點頭,轉吩咐下去。
“派最奢華的馬車,再多上幾個傭人,跟二夫人一同去泉村。”
“不必了,”葭音道,“此去路途兇險,我一個人去就可以了。至于馬車,也簡樸些為好。對了,多帶些米面干糧,一會兒我再去集市上多買些藥材。”
準備好這一切后,已將近午時。
剛走出林府,凝背著包囊跟上來,說什麼也要同一起去泉村。
“三年前,凝便在宮中立誓,日后必將誓死追隨夫人。夫人以險,凝自然要跟著夫人一起,到了泉村,也能給夫人打個照應。”
葭音沒法兒,只好也讓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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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安寺。
鐘聲杳杳,已至午時。
日頭微斜,和煦的日影籠于佛子衫上,愈發襯得他長玉立,如有佛環。
面對鏡容離去,諸多人有諸多不舍。
鏡無站在送行之人的最前列,目中雜夾著淡淡不舍之意,走上去,將包囊掛在師弟肩上。
“你想好了,當真要去那兇險之地?”
連圣上都不想管的地方。
鏡容頷首,面清平,人看不出任何悲喜。
見狀,鏡無輕輕嘆息一聲。
“師兄不再留你,只是你記住了……必須要平安歸來,懂麼?”
他的聲音加重了些,“待你回來,便將師父的缽傳給你。”
鏡容的目依舊淡淡。
他似乎對這句話無,眼中沒有任何緒的波,只朝鏡無點點頭:
“師兄,鏡容走了。”
他是這個全梵安寺,甚至全京城,醫最進的那一批人。
先前也是發了瘟疫,他一人游走于鬧疫又鬧荒的村落里,將那些村民一個個的,從死神手里奪回來。
他是佛,是神明,是可以與死神抗衡的人。
鏡無相信他。
眼見著佛子邁出寺門,方準備走上馬車,不遠忽然傳來一聲:
“鏡容法師留步——”
眾人循聲去。
只見從另一輛馬車上跳下位著素白衫的子,腰肢窈窕纖細,形看上去十分瘦弱。
可那步子卻邁得十分堅定,逆著,發上步搖輕晃,一下就來到鏡容面前。
見到葭音,他的面容了。
眼底有什麼一閃而過,佛子站在原地,無聲地看著來者。
鏡容以為是前來送行的。
鏡無和其余梵安寺弟子,也以為是來送行的。
誰料,下一刻,竟聲音清脆道:
“我愿同鏡容圣僧,一起去泉村!”
聞言,眾人面皆是一變!
最震驚的莫過于鏡無,他比其他人都知道泉村的兇險。
“林夫人,你可知那泉村如今是怎樣一番險境?”
人人避之不及,就連那里的醫工都跑了。
他們倒好,一個接一個地送上前去。
鏡容就算了,他的子向來如此,可是這林二夫人……鏡無微微蹙眉。
誰料,兒不看他,只向眼前之人。
字字鏗鏘堅定,而又不失溫:
“鏡容法師,我想與你一起去泉村,可以嗎?”
葭音地盯著他。
地盯著,原本他清冷的眸忽然翻涌上一陣緒,他似乎想到了什麼,低低著聲音:
“不。”
“為何不。”
二人對視,葭音毫不退,“圣僧心系天下蒼生,心系泉村人,我亦心系泉村人。圣僧醫湛,我亦小有所。圣僧心意已決,我亦心意已決。”
“我要與圣僧一起。”
即便生不能同眠。
死,亦要同寢。
鏡容就這般凝視許久。
眸深深,那眼底幽暗晦,讓人分辨不出什麼緒。
葭音朝他一笑,走到馬車前。
“圣僧若是不去,我就先走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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