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長舟悄悄瞥了一眼封岌的臉,再悄悄收回目。
封岌臉上表沒什麼變化,好似只是聽見一件不足輕重的小事。他對沈約呈開口,是往日里一慣沉穩從容的語氣:“十七歲的人了,收收心思多做些有用之事,好過郁困于兒長。”
沈約呈臉上唰的一下紅了。遭到了批評,他立刻頷首低眉,畢恭畢敬:“是。父親教訓的是。”
“去吧。”封岌漠聲。
沈約呈躬,又慚愧又沮喪地轉退下。
封岌瞥了一眼沈約呈的背影,收回視線皺眉收拾桌上的信件,隨口問:“又是誰?”
對于寒又要與人議親這件事,封岌見怪不怪。反正這不是第一次了。
“是家鄉的鄰居。”長舟稟話,“當年寒正卿和祁浩涆先后被貶去偏僻之地,頗有惺惺相惜之意。兩家人相互扶持,關系甚好。”
祁?封岌想起來了,上次三夫人曾經提到的那個人?
封岌將手中整理的信件擲于案上,慢條斯理地攏了攏袖口。
此時,寒帶著妹妹正與祁家一家四口在長福寺。
祁夫人信佛,每月十五都要來寺中拜佛用齋飯。今日正月十五雖是佳節,也過來了。
馬車里,祁山芙正在給寒笙染指甲。馬車細微的顛簸,讓祁山芙的染布蹭到寒笙的手背上,“哎呀”了一聲,皺眉抱怨:“染壞了!”
寒在一旁笑:“剛剛都說了別在車上染。”
祁夫人也在一旁笑著幫腔:“讓你不聽的。”
寒笙有一點可惜自己看不見。不過覺向來敏銳,染布蹭到手背上的涼意讓知道發生了什麼。翹著角甜笑:“山芙姐姐不要不高興,重新染就好了呀。”
祁山芙故意嚇唬,拿染布另一端蘸了一點清水在臉蛋上點了一下,說:“哎呦,蹭到笙笙小臉蛋上了。”
“沒有關系的!掉就可以呢。”
祁山芙忍笑道:“可是這個蹭不掉哦。哎呀呀,笙笙白凈的小臉蛋要一直是這樣的小花臉啦!”
寒笙眨眨眼。“怎麼辦呀?”祁山芙拉長了音。
寒笙再次眨眨眼,呢喃:“也、也沒有關系的……”
“哈哈哈。”祁山芙大笑。
寒笙反應過來自己被騙了。哼哼了兩聲,轉過臉去,把臉埋進寒的懷里,悶聲:“山芙姐姐又欺負人。我不理了。”
祁山芙拍了拍的小肩膀,寒笙哼哼兩聲,再悶聲嘀咕:“不和你玩了,再也不理你了。”
“真生氣啦?”祁山芙微怔,趕忙湊過去些,“好啦好啦,我不該騙笙笙,笙笙大人有大量不生氣了。”
寒笙轉過臉去,朝祁山芙的方向扮了個鬼臉。
祁山芙愣了一下。“好啊!你騙我!”笑著手過來在寒笙側撓,寒笙忍不住一邊聲若銀鈴地咯咯脆笑,一邊往寒懷里躲。
寒看著兩個妹妹笑鬧在一起,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假意手護住寒笙,卻又忍不住在寒笙的腰間掐了一下。
祁夫人看見這一幕,驚訝之后忍俊不。
不曾想寒笙敏銳地覺出來了,驚訝地哼聲:“姐姐你偏心!”
“沒有沒有。”寒忍笑,“姐姐最公平了。”
說著,寒在祁山芙的腰間也輕了一下。祁山芙更是怕,一陣哈哈大笑。
馬車外,祁朔騎馬跟在車旁。他略側過臉,聽著車廂里傳出來的笑聲。恍惚間好似回到了原先在家鄉時。
今日是正月十五,長福寺里的人比往日要多一些。一行人到了長福寺,拜過供佛,便去了齋室小歇等著寺里的僧人送上齋飯。
寒笙坐在祁夫人的上,被祁山芙喂了一塊素果吃。
祁夫人的頭,問:“折騰一上午,笙笙不?”
寒笙遲疑了一會兒才搖頭。
祁老爺在一旁笑:“這孩子到底是了還是沒?”
寒最是了解妹妹,彎眸解釋:“不,只是惦記著山芙說的雙鯉糕。”
寒笙被姐姐拆穿,有一點不好意思地將臉埋在祁夫人的懷里。
祁夫人說:“,你去給笙笙買一些回來。讓阿朔陪你去。”
“我也去!”祁山芙站起來。
祁夫人瞪一眼,道:“你去什麼?你看你把笙笙這小手染的,你在這給笙笙收拾好。”
祁山芙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圈,拉長音“哦”了一聲,道:“對哦,我要留下來陪笙笙。”
寒心里明白祁夫人這是故意給和祁朔單獨說話的機會。轉往外走,剛走到門口,祁山芙又在后面說——
“嫂嫂,我要山楂陷的!”
寒腳步微頓,假裝沒聽見,繼續往外走。
祁朔回頭瞪了祁山芙一眼,祁山芙無辜地雙手捧臉對哥哥眨眼間。
祁朔拿起門口架子上的銀斗篷,走出去遞給寒:“穿上斗篷,外面冷。”
寒接過來披在上,沉默地往前面走。
在長福寺對面有一條長街,賣一些不沾葷腥的糕點和一些手工小玩意兒。今日因是元宵節,香客眾多。那條街賣的小玩意兒也更多些。很多香客在長福寺上香之后,過去轉一轉。
人很多,寒側了側避開迎面過來的一群人。祁朔走過去,將和人群隔開,道:“走另一條路吧。”
寒點頭,也沒問哪條路,跟著他遠離人群。
從人人的山梯路離開,跟著祁朔走進另一條狹窄小徑,周圍一下子冷清許多。
遠熱鬧的聲音仍可耳,卻好似被枝杈隔離,耳畔能聽見的是踩積雪的沙沙聲,和偶爾的枝折聲。
祁朔停下來,寒也跟著駐足。
他轉過面對寒,手去解臉上的面紗。寒坦然相待,讓他仔細看臉上的傷。
“可能永遠都不會好,一直有這樣難看的疤。”寒平靜道。
祁朔問:“因為汪文康還是五皇子?”
寒蹙眉,認真道:“祁朔,不要過問,也不要和他們牽扯上。”
那兩個人,不管是哪一個都不是他們能得罪的。
祁朔安靜地看著。
寒心里突然有一點急:“不要管。我已經解決的事,不要再自找麻煩。”
“暫時不會做這種以卵擊石的事。”祁朔點點頭,“暫時。”
他又對寒笑笑,道:“走吧。去買雙鯉糕。”
寒立在原地沒。
“祁朔。你知道我來京城的時候曾混進了一支軍隊中。”
弱子流落在軍中會有怎樣的遭遇,單是想想就讓人皺眉。
祁朔點頭。他知道。歸家時得知寒家變故,他去打聽過,從汪文康手下口中問出一二。
這條小路不見日,有一點冷。寒攥了攥斗篷,說:“祁朔,若你真的還想和我親,有些事我必須告訴你。”
祁朔突然嘆了口氣。他著寒,朗目中含著幾分無奈:“,我們之間已經客氣到要這樣一本正經說話了嗎?”
寒蹙眉:“有些事,總要嚴肅說清楚。”
祁朔便也神認真起來。他著寒,誠然道:“,我不太想聽你這半年的遭遇不是我不能接,而是不希你訴說時將傷疤再揭開一次讓你自己難。當然,如果你講述時不會難過難堪反而傾訴能讓你寬心釋然,我也愿意傾聽。”
“不過,”祁朔停頓了一下,“你應該不是想找我傾訴,而是坦白與待。這樣并沒有必要。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你仍然是寒,我也仍然是祁朔。”
他又對寒笑笑:“等以后你真的需要一個傾聽者的時候,再說給我聽。”
在原地立了太久,寒鞋邊的積雪有一點融化。
寒垂眸。
一片枯葉從枝頭斷落。祁朔的視線跟隨著這片枯葉,看著它掉在寒的肩上。他手拂去寒肩頭這片枯葉。
“走吧。笙笙再吃不到雙鯉糕要饞哭了。”
寒輕點頭,跟著他繼續往前走。這段小路很快走到盡頭,二人又走進人群里。
這雙鯉糕,以形為名。做兩條可鯉魚的模樣,實則是兩種陷的糕,很招香客們喜歡。賣雙鯉糕的攤位前面排了好些人。
祁朔讓寒在一旁有暖的地方等著,他去排隊。
寒的視線越過人群,靜靜著祁朔。
他們買了雙鯉糕回去,小僧正端來齋飯。
“回來的正是時候。”祁夫人笑著說。
寒先將祁山芙要的山楂陷雙鯉糕給,一邊將祁朔手里提的其他雙鯉糕擺出來,一邊問:“伯父呢?”
“他說天氣好,適合登高遠眺,再詩一首。”祁山芙學著父親搖頭晃腦的模樣。
祁朔道:“我出去找父親。”
“好。”寒隨意地應了一聲,選了妹妹喜歡的口味雙鯉糕遞給妹妹。
祁山芙和祁夫人目在祁朔和寒兩個人之間游走了一圈,再互相眼神流了一番。
半下午啟程回去,祁家的馬車先將寒姐妹回赫延王府。祁朔將寒扶下馬車,再將寒笙抱下來,又送了幾步,直接送到府門前。
“晚上去看花燈吧。”祁朔道。
寒問:“山芙也去嗎?”
祁朔著寒的眼睛笑了一下,才道:“你希去的話,可以去。”
寒遲疑了一下,沒接話。
“晚膳后我來接你。”
寒輕輕點頭。牽著妹妹的手立在燈下看著祁朔登上馬,目送祁家人遠去,才轉進府。
正月十五,赫延王府里有家宴,府里的下人們腳步匆忙地忙碌著。不過寒一向不參加府里的宴席,并不關心。牽著妹妹回到朝枝閣。
寒回到房間看見窗下的那株綠萼梅,拿過水壺走過去澆一點水。這綠萼梅也算是背井離鄉了,希它也能好好地活下去。
府里辦宴的熱鬧約傳到朝枝閣,寒坐在窗前讀沅娘給的琴譜。天逐漸黑下來,快到了和祁朔約好的時間。寒放下書,換了裳,臨出門前,遲疑了一下,走到梳妝臺前,拿出祁朔贈給的那對珍珠耳墜,對鏡戴上。
剛剛戴上的珍珠耳墜仍在輕晃,著銅鏡中的自己有一點恍惚。姑娘家到了年紀總是避不開親事的話題。不管是被人覬覦,還是真的走到說親這一步,寒都經歷過不。可真正想過親之后的景,只有兩次。
一次,是前年祁夫人拉著的手問愿不愿意做的兒媳。寒了一眼檐下的祁朔,頰上飄出一點小孩心的害。
第二次……
寒突然就皺了眉。
在還不知道將軍是赫延王的時候。在他教騎馬拉弓時,在他為攏喂藥時,在噩夢驚醒他沉聲“不會丟下你”時,在小心翼翼問他為什麼沒家時……
寒閉上眼睛。
今日,已經很努力不去想封岌了。
知道封岌今天歸家了。今日的家宴之上,他必然又被所有人仰與簇擁。
寒手了耳下墜的珍珠。始終堅信封岌是個頂天立地的君子。誠心誠意地與他談一談,他會放過嫁人的。
寒拿起帷帽走出去赴祁朔的約。
若說除夕時,絕大多數人都在家中團聚。而這正月十五,卻會有更多人出門閑逛。街市間熱鬧不已。
寒跟著祁朔走進人群,吃過小販賣的元宵、黏的糖人,又買了節日的紅帽戴在頭上。
夜幕有煙花綻放,耳畔都是笑聲。寒轉過臉向側的祁朔,對眼下的靜好有一種不真實。
難道真的苦盡甘來,以后都會這樣甜平安了嗎?
“在這里等我。”祁朔轉又走進人群,去買孔明燈。
“你慢些,不要著。”寒叮囑一句。
轉閑看周圍的幾個小攤販,在一個賣男子玉冠、玉簪的攤位停下來。
“這位小娘子是給夫君挑選嗎?咱這都是今年最時興的款!”攤主熱招待。
寒仔細挑選著。
寒并不知道,自今晚赴了祁朔的約,一切行都在封岌的眼里。
封岌立在觀月閣三樓窗前,手撐窗臺向下俯瞰。
攤位旁懸著的燈籠照亮寒垂眸低笑的眉眼。即使戴著面紗,封岌仿佛也能看得出來角微彎淺笑模樣。
原以為不過是借著出嫁有個自己的家,或者繼續躲避他。此時見了含笑模樣,封岌才驚覺不是。
權衡利弊想要嫁人、懷著憧憬想要嫁人,這二者天差地別。
封岌盯著寒洇笑的眼尾,慢慢瞇了眼。他深邃漆沉的眼底逐漸蓄深淵,漩牢籠。
寒看見祁朔買了孔明燈回來,可他還沒走近,長舟先出現。
“將軍請表姑娘立刻回府。”長舟道。
寒搖頭:“是有什麼急事嗎?現在不行……”
長舟嘆了口氣:“表姑娘恐怕沒有選擇了。”
寒心里生出強烈的不安。
祁朔已經走過來:“什麼事?”
長舟面無表地重復:“將軍請表姑娘立刻回府。”
祁朔問:“是給笙笙治眼睛的事?”
“可能吧……”
祁朔笑笑,道:“去吧。笙笙的事比較重要。”
寒點頭。跟著長舟走了幾步,回頭向祁朔。他站在人群里,捧著孔明燈,含笑對點了點頭。
他后燈火晃晃,寒竟一時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直到回到赫延王府,寒才想起給祁朔挑的玉簪還未贈他。
直接被帶去銜山閣,封岌的住。
封岌坐在窗下,未抬眼看寒,面無表地將一包藥倒進茶盞。
他沉聲:“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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