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識琛只睡了兩個小時,醒來稍一,覆在他肩胛的手掌落后背,接著項明章也醒了。
四目相對,俱是惺忪,窗外天空灰黑,項明章道:“鬧鐘還沒響,再睡一會兒。”
眼角干繃,楚識琛了,說:“你睡吧,我不困了。”
項明章也沒了睡意:“我夢見去浙江出差,沒帶你。”
“浙江?”楚識琛定一定神,故意將重點落在后半句上,“沒帶我才好,要是連做夢都讓我不消停,你這個上司就太刻薄了。”
項明章問:“那你有沒有做夢?”
楚識琛撐起,抬手把垂落的發擼到腦后,胡謅道:“夢見了彭總監,大約是我太惦記他的緣故。”
項明章皺眉:“什麼?”
楚識琛翻下床,笑道:“我迫不及待跟他接,不行嗎?”
兩個人收拾了一下,回九樓銷售部,楚識琛把連夜完的報告又潤一遍,打印出來,重點的地方專門勾畫標識。
彭昕提早來了,得知報告完大喜過,立刻到書室聽楚識琛代容。
這份粒度的報告等于敲門磚,彭昕激地說:“宜早不宜遲,胡秀山的辦公室層層關卡,我今天就去聯系。”
楚識琛道:“能不能功約上他,彭總監,就靠你了。”
“不,是靠報告。”彭昕說,“楚書,幸虧有你出手,我有信心辦。”
楚識琛欣道:“好,有消息請馬上通知我。”
事暫時過手,楚識琛能口氣,家里牽掛他通宵工作,派了司機來接,他給劍蘭澆了水便鎖門下班。
項明章正好從辦公室出來,上換了另一套備用的西裝,很考究,像是要去赴約。
楚識琛隨口問:“項先生,你不回家休息?”
一并往外走,項明章道:“約了一位長輩嘆早茶。”
楚識琛默認是項家的長輩,或者老項樾的董事,沒多問,搭電梯到一樓,早高峰大廳熙攘,他和項明章分開走了。
回到家,楚太太心疼得很,讓秀姐燉了滋補的湯水,還要帶楚識琛去做按。
楚識琛只想泡個熱水澡,喝完湯上樓,唐姨已經給浴缸放滿水,滴了噱頭很足的植油,能放松能安神,他也不懂,反正聞著不錯。
泡到熱水變涼,楚識琛出浴裹上睡袍,頭發得半干,他拿起吹風機猶猶豫豫,打開對著腦袋晃了個來回,不習慣,遂作罷。
臥房的門窗都關著,安安靜靜正適合補覺,楚識琛卻沒上床,拿了支雪茄繞到桌后坐著。
剛要點燃,他抬手聞到油留在皮上的殘香,不忍讓煙味破壞掉,熄了火,把雪茄擱在了桌面。
時鐘嘀嗒,楚識琛著床,暗自心悸。
在休息室補眠的時候,他聽見了父親的名字,沈作潤。
一定是夢,也只可能是夢,但他害怕夢到沈作潤。
父子永別的那個秋天,冷傲寒,沈作潤確切的死亡時間被瞞,尸關在公館里,僵著,在安葬之前先等來了腐朽。
直至五日后,沈家才正式對外宣告。
這一切只有老管家清楚,連遠渡重洋的母親和妹妹都一無所知。
所以楚識琛害怕。
過去是他的決定,他的授意,如今他不敢輕易回想那一段,他這輩子都問心有愧。
倘若父親夢,他本不知該如何以待。
早晨,項明章問他的時候,懼怯滔滔,藏在他偽裝
的平和之下,又不知會被看穿幾分。
楚識琛應該心虛,可是想到項明章,他竟生出一點討要藉的企圖。
打開手機,楚識琛對著輸框發呆,刪減數次,發了一條笨拙的問話:你忙完了嗎?
棠茗居茶舍,西庭院天雅間。
烏木桌上擺著六屜點心,一壺凰單樅,項明章正襟危坐,將一份的禮推過去,說:“這幾天多有麻煩打擾,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請您收下。”
桌對面坐著那位老教授,鬢發斑白,目矍鑠,神頭不比年輕人差,說:“項先生客氣,那些資料能用得上就好。”
項明章直白道:“有用,但是不夠。”
老教授問:“項先生還想了解哪方面的?”
項明章說:“關于沈作潤,還有被抹去信息的那個神角。”
這些天,項明章反復搜索、求證,都找不到更多的信息,本來想放棄了,但昨晚楚識琛聽見“沈作潤”的反應著實異常,他總覺得二者存在什麼關聯。
老教授主要研究歐麗大街那塊區域的縱向變遷,憾地說:“我這里對沈家和沈作潤的信息掌握有限,恐怕莫能助。”
項明章問:“那我應該找誰?”
老教授建議道:“項先生可以去寧波看看,沈家當時是名門,如果有后人在,也許能找到一些跡。”
項明章說:“好,我會考慮的。”
半壺茶飲完,老教授先行告辭,項明章留坐庭院中,思索著接下來的安排。
寧波不算遙遠,但文旅項目重見起,胡秀山有可能答應見面,以大局為重,他暫時不開。
從起疑到現在,項明章一直在自己調查,本能的,他不想讓第三個人涉足楚識琛的。
項明章一向不相信“直覺”這種虛無縹緲的玩意兒,但這一次,直覺告訴他,他應該繼續查,他的猜測不是胡思想。
茶水變冷,項明章端杯飲盡,決定讓許遼替他跑一趟。
手機設置了靜音,項明章掏出來看見楚識琛發的消息,已經過去四十分鐘,估計楚識琛早就休息了。
項明章回復:忙完了。
不料,楚識琛又發來:好。
項明章直接打過去,很快接通了:“好什麼好,找我有事?”
楚識琛抱歉地說:“沒有,我……無聊。”
“不像你。”項明章有些奇怪,“在家麼,忙了半宿怎麼不睡覺?”
楚識琛說:“睡不著。”
項明章問:“所以睡不著的時候,你第一個想到的是我?”
楚識琛回答:“是。”
桌上的點心一塊未,項明章忽然有了胃口,夾起杏仁咬了滿甜渣,然后溫地命令:“上床蓋好被子,閉上眼睛。”
手機里一陣窸窣,楚識琛聽話地照做了,項明章道:“我給你講講件架構吧。”
庭院里翠竹流水,桌上凰單樅逸散余香,項明章就著茶點“講課”,語專業,措辭嚴謹,不到一刻鐘,耳邊沒了靜。
楚識琛均勻的呼吸傳來,項明章低笑,最后祝了句“好夢”。
彭昕那邊使出了渾解數,輾轉聯系到胡秀山的書室。
方辦事謹慎,胡秀山的書先代為通,經過四五次通話,又斟酌了兩天,胡秀山終于答應項樾的約見。
并且,胡秀山提出要佘主任參與,三方一起聊聊。
這是個好兆頭,佘主任是選型組的前技組長,說明胡秀山明白項樾的目的,
也愿意配合。
見面地點安排在闌心,佘主任的辦公室。胡秀山是上級兼新技組長,項樾失誤虧欠,雙方探佘主任都師出有名,一同面也就順理章。
人不宜多,楚識琛是面談的主力,把控整個計劃和報告的核心,項明章親自陪同,彰顯出十足的誠意。
見面當天,項明章和楚識琛準時抵達闌心文化園的行政辦公區,信息系統支撐部門。
佘主任的辦公室不大,中規中矩的裝潢,項明章進門關心道:“佘主任,恢復得怎麼樣?”
“好的。”佘主任康復不久,氣還可以,“多虧小孟在醫院照顧,我都不好意思了。”
楚識琛說:“孟總監很疚,終歸是項樾的失誤導致,我們對不住您。”
佘主任無奈退出選型組,心有怨是一定的,但項樾居然搭上了胡秀山,他只能不計前嫌:“不說那些了,胡部長接手,項目肯定會落實得更好,之前的就翻篇了。”
說著,胡秀山到了。
眾人起,胡秀山帶著書進來,著樸素,中等的個子,有一不怒自威的氣場。
項明章主出手,說:“胡部長,久仰。我是項樾通信的總裁項明章,這位是本次項目負責商務工作的楚識琛。”
胡秀山回握:“好,大家坐下談吧。”
楚識琛坐姿筆,從容地抿著,他沒有預備一句奉承,也不打算堆砌任何漂亮的話。
胡秀山說:“你們遞的報告我看了,全篇基于一種假設,就是文旅部需要借款,你們為什麼會有這種認知?”
言下之意是問消息來源,楚識琛回答:“銷售的本質就是滿足客戶的需求,滿足之前,要先備分析需求的能力。”
胡秀山道:“所以你覺得,你們的分析很到位?”
楚識琛看向胡秀山書手里的文件夾,大方地說:“是,否則您不會答應見面。那份報告也不會在這兒,而是已經進了碎紙機。”
胡秀山招了下手,書把文件打開放在茶幾上,紙頁褶痕明顯,說明被翻看過無數次。
胡秀山問:“我怎麼確定報告的真實?”
楚識琛有備而來,從包里拿出一封厚實的檔案袋,說:“報告評估了數十家銀行,我們全部得到了首肯,有通有監管,也有協議,接一切查證。”
書接過打開,隨機取了幾份給胡秀山過目。看完,胡秀山道:“科技公司,最無價的就是數據資源,你們大費周折地送給我,是慷慨,還是要資源置換?”
楚識琛回答:“宣介會發生意外,對佘主任和選型組都造了影響,我們想要盡力彌補。”
佘主任不準胡秀山的傾向,介中地說:“我個人沒關系,不耽誤項目最要,說實話,宣介會太倉促了。”
楚識琛分析過,首流的效果不佳,為了后續工作的展開,第二流一定會提前舉行。
龐大的項目,牽一發而全,其他環節也會相應提前,他趁勢道:“齒一轉俱轉,船才會走,而資金就是把控航程的總舵,項樾做這些事,是希能與大船同舟共濟。”
胡秀山點了點頭,忽然問:“二流準備得怎麼樣?”
項明章旁聽許久,到他侃侃而談:“針對目前的選型要求,我們設計了三種方案,分別側重支撐、效率和粘合,后續需求升級,可以再做融合加強。”
佘主任興趣道:“模擬過場景嗎?”
項明章說:“這周會做第二次模擬。”
楚識琛道:“研發組由項先生親自帶隊,
技是本,這座闌心文化園就是項樾的果之一。”
雙方談了四十分鐘,胡秀山的份不會久留,差不多該走了。
看似沒有談出結果,胡秀山也沒有明確表態,但他把檔案袋塞在了文件夾里,給書要一并帶走。
在座每個人眼明心亮,都有了譜。
項明章和楚識琛一同告辭,從行政區出來,兩個人沿著樹蔭一邊走一邊復盤。
胡秀山做的決定重大,因此每句話都留有余地,這樣的人周旋起來最累,項明章道:“今天辛苦你了。”
楚識琛說:“我們掌握的話語權有限,就更不能結他,反而要申明態度,強化自目的,不然會更加被。”
項明章認可道:“胡秀山顯然心了。”
楚識琛心明朗:“我有預,他會聯系我們的。”
走過一段路,四周的游客漸漸多了起來,楚識琛上次沒機會逛一逛,此刻忙完了正事,松弛下來有些蠢蠢。
恰好經過園的文化館,他好奇地問:“里面是什麼?”
項明章也不清楚,說:“進去逛逛。”
兩個人進了文化館,純白的簡約建筑,四層高,現代風格,而每一層陳列的全部是時代舊。
一樓是報刊展廳,收藏著近現代全國各地的報刊和雜志。
楚識琛一進來就呆住了,他沒想到過去的報刊會被保存下來,張展示,后世之人能看到曾經發生過的事。
他緩步走過一面又一面墻壁,報紙上悉的字、排版、行文方式,既遙遠又親切。
可惜現代人嫌繁字看得累,展廳里人很,項明章囫圇掃過,慨道:“現在沒什麼年輕人看報了。”
楚識琛不自地說:“以前都看的,如果發生大新聞,跳下電車也要趕買一份。”
項明章問:“以前的事你不是忘了?”
楚識琛愣了下:“我聽家里人講的。”
目落在報紙版頭,楚識琛發現是按照年份陳列的,1943年,他往前走,腳步越來越慢,5……
楚識琛幾乎停住,貪婪地著他離開那一年的舊報,各界消息紛雜,大大小小的報刊每日都有重大新聞。
這時項明章從另一邊走過來,目掠過一張破損嚴重的報紙。
晃見一行標題,項明章霎時定在了原地,念道:“復華銀行。”
楚識琛錯愕回頭:“……你說什麼?”
項明章一字一頓地念完:“敬告國民——復華銀行關閉公告。”
“咚”的一聲,楚識琛的包落墜地,他張著打的五指,似是膽怯,腳步沉重地走到那張舊報前。
紙頁泛黃,殘缺,印刷的字跡斑駁模糊。
可的的確確是他撰寫的公告。
楚識琛記得那樣清楚,公告里的每個字,每句話,在他擬于心、落于紙的時候就再也忘不掉了。
他了,在新世紀,在這間文化館口而出——
“自復華銀行興立,幸得國民支持,謹遵法度條理,險渡重重危機。
然國運孔艱,外憂患,挽經濟崩壞,必先決國家存亡。
敝行與廣大同仁共籌辦法,市場淆紊,收效甚微,列強不除,良策無以展布。
今愿舍百萬金,另行本之道,自當竭盡全力救國民之苦痛。
故擬此公告,正式宣布——復華銀行將于民國三十四年春,停業關閉。”
還剩最后兩句,沈若臻頓
了頓,他曾經抱憾的,祈禱的,在今朝一一見證,改天換地中,再讀已是另一種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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