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主宗正寺的賢親王就親自駕臨開封府，以示誠意。

　為表尊重，涂爻和謝鈺都去大門迎接。

　老頭兒倒沒什麼架子,笑呵呵彌勒佛似的，“不必拘禮,不必拘禮,都是自家人，自家人……”

　走到謝鈺跟前，賢親王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模像樣打量一番,點頭做欣狀：

　“又長高啦！”

　純度極高的年人的謊言,誰當真就傻了。

　宗正寺本就是個解決皇室部問題的特殊衙門，并非日日有事做。

　而賢親王本人更是能躲懶就躲懶,平時無詔本不上朝，宮宴也以年事已高為由推辭。

　他從不著意與誰好，大部分時間都關在王府里自娛自樂,平時不大見客，也與親戚小輩們往來。

　因順王和壽公主的死因不足為外人道，喪事從簡,賢親王全程稱病，干脆沒面,一應喪儀全部委托給下頭的人與禮部接了。

　謝鈺約記得,自己上次同賢親王這麼近前打照面，好像還是先帝駕崩那會兒。

　隔了十來年，他要真是一點兒沒長個兒，那才是見鬼了。

　眾人在開封府門口進行了一番毫無意義的寒暄，這才彼此謙讓著進去。。

　賢親王今天被無奈過來,主要是想問問開封府打算怎麼辦。

　“你們也曉得，他畢竟是先帝寵的兒子，”賢親王為難道，“回頭宗親們問起來，本王也好推……咳，解釋。”

　涂爻和謝鈺手里端著茶，聽見他生地改口，都齊齊過去。

　你是想說“推”吧？！

　還有這個“寵”，也夠難為老爺子了。

　有眼睛的人都知道，那肅親王何止是先帝寵，完全可以說是最寵的兒子。但凡他政事上不那麼廢，如今龍椅上坐著的是誰還兩說呢！

　涂爻就道：“王爺朝會上也說了，既然牽扯到國法，自然要公事公辦。”

　賢親王呵呵一笑，“這個自然，只是……”

　他頓了頓，兩只本就下垂的老眼用力瞇起，看不出真實緒，“只是到底也要顧及皇家面……畢竟先帝曾有詔，準肅親王陪葬。”

　“寵”二字，說來虛無縹緲，單憑口述恐難以服眾。

　而先帝對肅親王寵之盛，只舉一個例子便可見一斑：

　他是眾多皇子公主中，唯一一位在先帝在世時就特許陪葬的！

　后來能工巧匠為先帝設計皇陵時，也確實在旁邊挖了一座略小一些的從墓，那邊是日后的肅親王墓。

　因整個工程都是肅親王自己監造，他在監修自己的陵墓時，極盡奢靡之能事，規格甚至超出了親王規制，約可見太子規制的雛形。

　大約他自己也清楚，恐怕這輩子是沒福氣當太子。

　既然如此，干脆就死后過把癮。

　也不知先帝真的被蒙在鼓里，還是暗中默許，肅親王墓還真就那麼建了。

　賢親王的意思很好懂：

　當初那麼轟轟烈烈的肅親王墓，修都修了，萬一日后真查出個好歹來，恐怕未必能按親王規制下葬。

　而看如今謝鈺親自帶軍/肅親王的架勢，此時必然不能善了，非要捅破天不可。

　若真那樣的話，難不還要現改陵墓？

　麻煩是一回事，史料記載是一回事，皇家面更是一回事。

　改吧，違背先帝詔；

　不改吧，又違抗當今圣命。

　當真是左右為難。

　所以說，賢親王才打從一開始就不想接這差事。

　涂爻沒做聲，端起茶盞呷了一口，順便從杯蓋上方給謝鈺遞了個眼神：

　你們家自己的爛攤子，上吧。

　謝鈺就問賢親王，“敢問王爺，面和真相，孰重孰輕？生者和逝者，孰先孰后？”

　這是他曾經問過舅舅的問題。

　現在，又拋給現存皇室中資歷最老的長輩。

　這話就有些尖銳了。

　饒是圓如賢親王，都未能立刻回答。

　老頭兒耷拉著松垮垮的眼皮想了半日，決定裝傻。

　“本王也沒幾天好活啦，許多事縱然想管也有心無力，只要開封府公事公辦，想必陛下也會滿意的。”

　他覺得那問題死活不能回答。

　這小子忒險，想害本王！

　他就是個閑散王爺，正事不理的，干什麼考慮這些家國大事？

　若是答得好了，豈非有干政的嫌疑？

　萬一陛下知道，以為本王有不臣之心可如何是好？

　本王雖老邁，可下頭兒子孫子一大堆，年輕人可未必沉得住氣。

　若答得不好……還不如不答。

　本王不要面子的嗎？

　賢親王左思右想，都覺得自己電火石間做的決定對極了，于是又大聲咳嗽起來，顯示自己的虛弱無害。

　聽著他中氣十足的咳嗽，謝鈺很有點無奈。

　他是真想聽聽對方的想法。

　沒想到老爺子比傳聞中的更慫，也更狡猾，幾句話就把皮球又踢回來了：

　口口聲聲“沒幾天好活”，讓誰都不敢；

　而只要“開封府公事公辦”，那麼但凡后面稍微有一點不好，必然是開封府辦事不公；

　“陛下會滿意”，那若是不滿意，還是你們開封府的鍋，與本王無關。

　畢竟，誰能苛責一位“沒幾天好活”的老者呢？

　好笑又好氣。

　怪道外頭的人都戲稱他為“閑親王”，半點敬畏都無。

　他這樣高的輩分和資歷，哪怕太后和當今陛下見了都要禮讓三分，可惜竟只知明哲保，全然沒有一點擔當……

　雖然有點好氣，但賢親王這趟來也間接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和態度：

　只要事后別連累我，隨你們折騰去吧，老子不管了。

　開封府上下倒是松了口氣。

　秋日，主收，主肅殺。

　小黃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任憑開封府和高老六的人明察暗訪，都沒有一音訊。

　肅親王馭下極嚴，王府里的人被審了四五日，愣是一點兒大事的苗頭沒。

　倒是有幾個丫鬟膽子小，哭哭啼啼地說曾有幾個小姐妹無故失蹤。

　“管事的說是們的差事做得好，家人也心疼，主子開恩，已經免了贖銀子放出去了。”一個也不過十二三歲的小丫頭抹著眼淚道，“可后來我得了假回家探親，去找來著，家里都空了。問鄰居，也只說是搬走了。”

　可若搬走，怎麼大件家還在？值不銀子呢！

　若去新家換新的，老大一筆開銷。

　問遍了周圍一圈兒鄰居，誰也說不準到底是哪天搬的，搬到哪里去了。

　“住得好好的，誰會忽然搬家呢？”說，“都是十幾、幾十年的老街坊，便是要走，誰還不打個招呼？”

　從那之后，小姑娘就暗中留了心眼兒。

　大約是去年吧，又有一個認識的小姐妹突然不做了，管事的也是一樣的說辭。

　那小姑娘就像上回那樣，也趁放假去小姐妹家看，還是沒人。

　一回這樣還能說是巧合，可兩回三回回回如此，傻子也知道有貓膩了。

　小姑娘說到最后，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群大男人都哄不住，只好又找了馬冰來。

　馬冰安許久，待心稍微平復了，才追問道：“你可還記得那兩個姑娘姓甚名誰，家住哪里？大約長得什麼模樣？”

　小姑娘噎著，突然跪下給磕頭。

　“姐姐，您救救我吧，我不想跟們那樣突然不見了，我，您買了我吧，我不想再回王府了！”

　都說能被選到王府里做事，是們這種人八輩子都修不來的福氣，可就算有福氣，也得有命在呀！

　曾跟家里人提過贖的事，可爹娘都不同意。

　王府給月銀多大方呀！

　況且家里的姑娘在王府做事，左鄰右舍誰不高看一眼？

　萬一日后撞了大運被主子看上，收了房，豈不能飛上枝頭變凰啦！

　挨了兩頓打之后，就再也沒敢跟家人提過贖的事。

　馬冰忙把拉起來，對謝鈺等人使了個眼，先把小姑娘帶到自己屋子里。

　又親自燒了熱水與洗臉，煮了熱乎乎的紅糖姜茶。

　見小姑娘在牢里關了幾天，裳頭發都餿了，又要了熱水，取了干凈的換洗裳。

　“快別哭了，有什麼事，先洗一洗，填飽了肚子再說，好不好？”

　話音未落，小姑娘的肚子就咕咕起來。

　宋推審案時六親不認，不分男一般對待，永遠不會給人吃飽。

　小姑娘年紀不大，還在長呢，早就得不行，剛才又哭了一場，緒激之下，頓覺前后背。

　忙捂住肚子，既臊且怕，“我，奴婢，奴婢不用的……”

　馬冰不由分說把拉過來，先用熱手巾給了臉，一邊一邊說：“我可不是什麼王府的人，別奴婢長奴婢短的。你就我，我馬姐姐吧。對了，你什麼？”

　是個機靈的姑娘。

　若換做旁人，只怕聽過就算了，誰還會一記兩三年，兒跑到對方家中看，又去向那麼多鄰居求證呢？

　小姑娘呆呆地看著，喃喃道，“奴……”

　想起來對方說不喜歡，忙改口道：“我招娣。”

　巾又厚又，熱乎乎的水汽將臉上的孔都熏開了。

　熏得眼睛疼。

　招娣？

　這什麼名字！

　馬冰用力蹙起眉頭，“你家中姐妹很多？”

　招娣懵懵懂懂地點頭，“我是老六，下面還有七妹、八妹和一個弟弟。”

　果然是這樣。

　馬冰嘆了口氣，看著哪怕干凈也很干瘦的小臉兒，有點心疼。

　“去洗澡吧，小廚房里蒸著熱乎乎的蜂南瓜糕呢，等你洗完了，我拿給你吃好不好？”

　招娣本能地想要回絕，可心深又無比這樣的溫暖，猶豫了下，蚊子哼哼似的道了謝，抱著服去了。

　一步三回頭，生怕自己一進去，馬冰就會像那些小姐妹似的，原地消失了。

　“去吧。”馬冰沖笑笑，“我就在這兒，哪都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