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吉撓了撓臉, “這……屬下還真不知,夫人大抵得挑個天好的日子才出發,興許就是天最好的那日?”
顧長晉沒接話。
常吉試探著問:“主子要不要改一改出發的行程?夫人出發前定要去渡口定船, 屆時便能知曉何時出發了?”
顧長晉沉默了須臾, 旋即搖頭道:“不必改, 按原計劃行事。”
翌日傍晚, 金烏西沉的時分,一列商隊從城門離開。
半個時辰后,柳元與潘學諒藏在商隊離開上京的消息送到了梧桐巷。
徐馥來了顧長晉。
“往年一秋,沿海一帶的海寇最是肆。你這趟去揚州,任務有二:一是趁著海寇進犯,殺了揚州守備都司總督梁霄。二是將梁霄的死嫁禍給廖繞。”
梁霄乃嘉佑帝手下一員大將,曾是金吾衛統領,如今是揚州都指揮僉事兼守備都司總督,專門負責揚州及鄰進幾郡的海防。
“梁將軍與廖總督這些年一直致力于守住大胤海防,姑母這是要將他二人一網打盡?”顧長晉蹙眉,“如此一來, 江浙一帶的海防會徹底潰敗。”
徐馥笑道:“梁霄是個愚忠的,倒是一直在盡職盡責地擊退海寇, 但廖繞卻是斷斷稱不上英雄的。你以為這些年江南一帶的海寇因何屢不絕?”
顧長晉緩緩抬眼,道:“姑母的意思, 廖繞一直在養寇?”
徐馥頷首道:“只要海寇一日不絕, 他這江浙總督的位置便無人能撼。江浙一帶乃大胤最富裕的魚米之鄉,海之后,不乏有大胤海商鋌而走險與海盜勾結, 廖繞這些年一邊拿著朝廷掃寇的軍餉, 一邊給這些海賊開便門, 再收海商的‘孝敬費’,家底怕是能抵大胤一年半載的稅銀。”
顧長晉眸一深,不贊同道:“既如此,廖繞倒是死有余辜。只那梁將軍,若是個忠君護國的,姑母因何要取他的命?”
“忠君?”徐馥冷笑,“他忠的是哪個君?你可知當初他本是金吾衛統領,誓死要效忠你父親的。若非他開了城門,蕭衍又豈能那般順利的進上京,兵不刃地奪得帝位?”
徐馥著顧長晉的眼,一字一句道:“那些背叛過你父親的人,都得死。硯兒,明白了嗎?你曾經起過的誓言,一日都不可忘!”
顧長晉對上徐馥的目,半晌,鄭重頷首道:“姑母放心,我定會為父親報仇。”
三日后。
一輛灰撲撲的馬車從梧桐巷往渡口行去。
常吉著下頜的胡茬,問道:“主子瞧我這模樣同潘貢士像麼?”
常吉是個講究人,往日便是趕個馬車,也要將自己拾掇得干干凈凈。為了喬裝潘學諒,他已經三日不曾洗頭刮胡了,連裳都是破破爛爛的。
顧長晉瞥他一眼,認真道:“臉別帶笑,肅穆些。”
常吉連忙斂了笑。
從上京去平津渡口要穿過西郊的一片石子山,順利的話,約莫一個時辰便能穿過石子山,抵達渡口。
常吉著臉,練了一路肅穆的神。
車牖開著,不時有風灌進來。馬車快要出石子山的時候,常吉忽地放下手,與顧長晉對視一眼。
外頭的風里帶了一硝石的味道。
二人齊齊面一變。
“橫平,有炸藥!”
隨著常吉的話落,三道影迅速竄離馬車。
只聽 “轟隆” 一聲巨響,石子山被炸出一角,巨大的山石從山上滾落,將馬車砸得支離破碎。
這樣大的靜,正在渡口侯船的人自也聽到了。
落煙耳朵一,蹙眉向石子山的方向。
容舒見神凝重,忙道:“落煙姐,這是什麼聲音?”
落煙忖度了下,如實道:“聽著像是有人引了炸藥,那炸藥應當不多,但小心為上,我們最好能早些上船。”
容舒這趟出門只帶了張媽媽與落煙,聞言便對張媽媽道:“媽媽,去問問關老丈,何時能啟程?”
張媽媽忙應下,不多時便從渡口回來,道:“艄公說再等半個時辰便能出發,眼下沈家那十余艘貨船還堵在那,貨船不走,咱們的客船出不去。”
容舒了眼天,心知這事急不得,只好點了點頭,“且再等等罷。”
好在半個時辰后,貨船終于了。
沈家的生意遍布整個大胤,有自己的商隊船隊,與漕幫的關系也一貫來好。
容舒今個乘坐的便是沈家的客船,掌船的艄公姓關,時沈氏送容舒回揚州府,還有容舒從揚州府回來上京之時,都是關老丈送的。
是以一登船,容舒便笑喚了聲:“關老伯。”
那神矍鑠的老叟樂呵呵道:“難為姑娘還記得老頭子,姑娘放心,老頭子定會將姑娘平平安安送到揚州去。”
說著,便差人領容舒進了船艙的客房。
客房是心拾掇過的,床榻,幾案,琴臺,文房四寶一應有,還特地隔出個凈室,用四扇大屏風圍起。
此時三腳香爐里輕煙澹澹,窗戶得極明亮,攀爬在空氣里的細煙被照出了裊娜的姿。
時間臨近晌午,張媽媽出去張羅午膳。
落煙正手腳麻利的收拾著行囊,忽聽一聲輕細的窸窣聲從凈室傳出,忙上前擋住容舒,拔劍對著那四面屏風,冷聲道:“什麼人?”
容舒心口一跳,下意識便按住手腕的手鐲,這里頭藏著十來淬了麻藥的細針。
然下一瞬,看清從屏風里走出來的人,登時便松了手,詫異道:“常吉?”
常吉背著顧長晉,沾滿的臉勉強扯出一笑,對容舒道:“夫人,小的冒昧打擾了。”
方才那炸藥炸山時,主子擋在他后,被碎石砸暈了過去,昏迷前還不忘同他道:“去揚州,不可耽擱。”
常吉二人背著他到渡口附近的林時,方發現容舒恰好也在這。
對他們來說,當真是天無絕人之路了。
他們本是備好了去往揚州的船只,只如今主子這形,留在夫人船里可比坐他們的船要安全多了。
常吉把心一橫,索便趁著那些貨船出渡口時將顧長晉藏了過來。
他沖著容舒重重磕了一響頭,道:“夫人放心,橫平與主子換了裳,一會待你們一走,小的便會燒掉原先的船只。有我二人掩人耳目,那些人只會以為我們棄水路走陸路,不會注意到夫人的客船。”
常吉一顆心懸著,將主子藏在這里到底是會帶來風險,夫人與主子又和離了,也不知曉會不會應。
容舒目定在他背上的男人,想起了前世他從揚州回來時的慘狀,思忖片刻后,到底是應下了。
“就按你說的罷,放心,客船里有藥,我會將顧大人平安送到揚州。”
常吉面一喜,也不耽擱,放下顧長晉后,沖容舒鄭重磕了三個響頭,便從船牖一躍而出,他輕功極好,饒是上帶了不輕的傷,水時依舊聽不到半點兒水花聲。
常吉一走,容舒便讓落煙把凈室外頭幾扇屏風搬過來,圍住床榻。
“便說我方才在渡口吹了風,犯了頭疾,眼下不能再見風。”說著,就要去攙顧長晉。
“姑娘,我來罷。”
落煙搶先一步,將昏迷的男人扛起,像抗沙包似的,輕輕松松便將人扔到了榻上。
容舒手探了探他的額頭,果然,起熱了。
前世潘學諒自縊沒多久,顧長晉便啟程去了揚州,比這輩子早了差不多半個月。那時他去揚州也是這般驚險麼?
容舒只記得他從揚州回來時了很重的傷,幾乎半條命都沒了,去時究竟有沒有傷,倒是一概不知。
客船里有赤腳郎中在,容舒想了想,對落煙道:“勞煩姐姐去同張媽媽說一下這邊的況,讓媽媽找郎中開幾劑藥,順道抱一壇燒刀子來。”
等落煙出去,將顧長晉的子微微一側,果然后背的裳已經被浸。
忍不住嘆:“你還真是……夠倒霉的。”
顧長晉聽見了的這聲喟嘆。
只這聲音隔得好遠,影影倬倬的,他想繼續聽,可潰散的意識掙扎了幾個剎那,便陷了深沉的黑暗里。
他以為他再聽不到那姑娘的聲音了,然下一瞬,那悉的聲音再度在他耳邊響起。
“郎君,疼嗎?”
疼嗎?
疼的。
頭疼,嚨疼,四肢百骸都在疼。
可這樣的話他不能說,說了會傷心。
顧長晉嘶啞著嗓兒,道:“不疼。”
話音落,他眼睛忽然涌了。
那姑娘就坐在榻邊,手里端著一碗藥,見他醒來,眼眶瞬時就紅了,淚水盈盈蓄在那雙桃花眼里,像被春雨打的桃花瓣。
“哭甚?”他啞聲道。
似是沒料想他會醒來,愣怔怔地看著他,淚珠子懸在眼睫,要掉不掉的,格外惹人憐。
大概是覺著自己過于矯了,小娘子匆匆抬袖拭了下眼,道:“你不肯喝藥,我還有常吉他們怎麼都喂不進去,若不是妾請了孫醫正來——”
說到這便微微一哽。
他這次差點兒便沒命了。
顧長晉聽明白了,因為他昏迷時喂不進藥,才掉淚珠子的。
“我喝。”他輕聲道,因著聲音嘶啞得厲害,復又重復了一遍,“藥給我罷,我喝。”
所以,別哭。
以后你喂的藥,我都喝。
苦的藥從頭過,他看著,舍不得挪開眼。
然大抵是傷得太重,藥效一起,他又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接下來很長的一段時日,他便是這般時而清醒,時而昏睡。直到背上的傷漸漸結了痂,方能下榻。
那會上京已經落了幾場大雪。
從前一下雪,便去梧桐樹下壘幾只兔兒鳥兒,因著他傷,今歲沒了玩雪的興致。
那日他進宮,從養心殿出來時,遠遠便瞧見一個小太監正變戲法似的給安世子變出一個又一個掌大的冰雕。
大抵是自小在宮里長大的緣故,安世子的子比尋常的十一歲小孩兒要沉穩寡言許多。
只此時見著小太監手里的冰雕,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睜得極大,多了幾許小孩兒該有的稚氣。
顧長晉著小太監擺在地上的栩栩如生的小冰雕,不知為何,就是知曉那姑娘會喜歡。
便抬腳走了過去。
小太監正在哄安世子,瞥見那量高大的男子行來,忍不住周一抖,以為這眉眼冷漠的言是要來訓斥他的。
殊料那男人過來后,先是同安世子行禮,接著便問他:“這小冰雕你是如何雕的?”
這話一落,別說小太監了,連安世子都睜著圓溜溜的眼瞧他。
小太監這門手藝還是同宮里的老太監學的,忙拿出一塊磨薄片的石子,給他演示。
不得不說,腦袋瓜子好的人,學甚都快。
不到半個時辰,顧長晉便雕出了一個蜷在地上休憩的貓兒。
他用細雪裹住貓兒,到梧桐巷時便讓常吉送到松思院去。
“就說是梧桐巷的百姓們送來的。”
常吉接過,頓了頓,道:“主子,潘學諒的埋骨之地,屬下已經遞進去大理寺獄了。那娘子說想在行刑前去看一眼。”
娘子,潘學諒。
顧長晉霍地睜開眼。
水浪聲汩汩纏繞在耳際,鼻尖縈繞著淡淡的海水的咸腥味兒。
天很熱。
沒有雪,沒有貓兒冰雕。
昏迷前的記憶如水般涌,石子山被人埋了炸藥,他替常吉擋了一塊巨石,之后便徹底暈了過去。
他這是已經在去往揚州的船只上了?
顧長晉微微側頭,目是四面實實的屏風,疼痛令他此時的意識格外清醒。
不多時,便有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從屏風外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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