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十幾人包圍著,謝憐恍惚覺得上方的金像似乎有些搖搖墜,心生惶然,道:“等一等,等一等!我……”
一人忍不住道:“等不了了,我不想再等了,我已經等了太久了!”
“殿下,為什麼你給他治了,不給我治?”
漸漸地,環繞在他四周的聲音變了:
“為什麼你給他治他就全消下去了,給我治我卻沒好多?你不是神嗎?怎麼這麼不公平!我要公平!”
謝憐爭辯道:“沒有,我沒有不公平,這不是我的問題,是你們病不一樣……”
“你要麼就別幫,要幫就幫到底,現在想撂擔子不幹了算什麼意思?由得你嗎?”
謝憐有點兒不過氣了,道:“我不是要撂擔子,我只是……要等一等……”
“你是不是知道怎麼治好這個病?”
謝憐張了張口:“我……”
“你知道那你為什麼就是不肯告訴我們?!”
謝憐抱頭道:“我不知道!”
“你撒謊!我已經聽人說了,你分明知道!我看你了,你不肯告訴我們,本就是想讓我們一直這樣求著你、好騙取我們的供奉!騙子,你是一個騙子!”
“到底方法是什麼,你快說啊,你還不說!!!”
謝憐面蒼白,兩眼發空,被無數雙手推來搡去,還有的手已經惡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於是,最稽的一幕出現了。他分明是天神,此刻心底卻有一個微弱的聲音道:“……救命啊——”
似乎有人在拉開這些手,又似乎沒有,他不是很清楚,只知道這些滿臉疤、缺胳的人們似乎要將他撕碎一片片分食了一般。不知過了多久,遠傳來聲聲鬼哭一般的號角。眾人只顧自己哭嚎撕扯,本不管這號角,謝憐卻是猛地一個激靈。因為他知道,那是永安人勝利的號角聲!
他再也坐不住了,又或是再也撐不下去了,一傾,撲跪在前方。與此同時,上方那座他苦苦支撐了數日的五丈金,也和他的作如出一轍,瞬間失去了生命般,轟然倒塌。
伴隨著一陣轟隆轟隆的巨響,高大沉重的天塔了下來,和金像一同碎骨!
金本是不會碎的。然而,由於謝憐傾注了太多法力在它上,希它能撐住那天塔,它早就變得極為脆弱了。不幽林裡逃出的病人們逃的逃、死的死,傷的傷。皇宮、大街人流瘋狂流竄,有躲那天塔殘片的,有躲那些恐怖至極的人面患者的。謝憐雙手捂頭,跌跌撞撞,一路奔向皇城大門。
城樓起了火,黑煙滾滾,謝憐搶上樓臺,與無數狼狽撤退的士兵而過。在城樓上他也不知道要怎麼辦,只能頂著一臉的黑灰和不知何時流下的淚水茫然地俯瞰下方。模糊的視野裡,殍滿地,唯有一道白人影站在戰場之中,大袖飄飄。那形不是個年,而是個青年,一回頭,遠遠見了他,為瀟灑地招招手,似乎就要飄然離去了。
見狀,謝憐厲聲道:“不要走!!!”
前兩次見他,他都是用的假皮,但謝憐直覺,這次的,一定是真!於是,他毫不猶豫地翻過城牆,縱一躍,跳下城樓。
這一生之中,謝憐曾無數次從極高之往下跳。仗著他法力高強,武藝絕,每一次,他都能安然落地,每一次,他都驕傲而愜意,每一次,都是一個標準的神話裡天人登場的形。而這一次,他不再是個神話了。
他一落地,沒站穩,反而歪向一旁,一陣鑽心劇痛瞬間從部傳遍全。
他摔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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摔斷了,其實也沒什麼,很快就能好了。只是,從那日以後,謝憐就好像變了另外一個人。
他仿佛丟了魂一般,再也沒有原先的凜凜神威了。敗了第一場,就有第二場,第三場……他不想出劍,也不想出陣,卻因為沒有別人擋在面前代替他,只能著頭皮上。上了戰場,他倒也沒有消極懈怠,是真的盡了力,但不知為何,明明就算按實際年齡算他也才剛及弱冠之年,握劍的手卻已經開始像風燭殘年的老人一樣抖了。
哆哆嗦嗦,滿心恐懼,而且,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到底是哪一個人、什麼東西讓他恐懼。到了後來,原先都十分敬重他的將士們都漸漸對他失去了耐。
謝憐知道,許多人中開始流傳這一個說法:這是什麼武神,分明是瘟神吧!
但他什麼也不能反駁。只因為,謝憐自己也在懷疑:莫非他真的變瘟神了?
若只是如此,倒也還好了。對仙樂國而言,真正的滅頂之災,是人面疫,終於完全失控了。
五百人、一千人、兩千人、三千人……到後來,謝憐已經不敢去問,今天又有多人傳染了。
仿佛是對他下達最後的宣判,這一日,天界終於對他打開了大門,傳達了一個消息給他:太子殿下,該回上天庭了。
這一趟回去,等待著他的會是什麼,不言而喻。風信和慕都難得的有點兒不安起來。謝憐卻是惦記著別的。他對那二人道:“走之前,我想再去個地方看看。”
風信道:“去哪裡?”
謝憐道:“皇極觀。”
沉默片刻,風信道:“別去了。”
謝憐卻已自顧自地走出去了,風信道:“殿下!”攔不住他,也只好和慕一並跟上。
三人徒步上山。
皇極觀,這是謝憐第一座神殿拔地而起之,也是他第一座神像落之。不過,在國師的要求之下,那三千弟子早已被盡數遣散下山了,現在的皇極觀,只是一座空觀罷了。
走到半山腰,謝憐向下去。只見皇城,四都是一簇一簇的明亮火,映著漫天星輝,甚是好看。風信卻憤怒至極,罵道:“這群瘋子!”
謝憐定定著那火,風信再次道:“別看了!有什麼好看的!”
這段日子,風信罵了謝憐無數次:你是喜歡給自己找苦吃還是怎麼樣?但其實,謝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怎麼樣。他只知道,只要他又有一座宮觀被人燒了、砸了,他就控制不住自己,一定要親自過去看一眼。看了又不說話,也不能阻止,只是眼睜睜的站著罷了。有什麼好看的?他也不知道。
這時,太子峰上也有火亮起。風信驚愕萬狀,道:“怎麼他們居然連皇極觀也不放過?!這些人是被挖了祖墳還是……”
話音未落,他就閉了。因為他想起來,眼下仙樂國許多人所遭的痛苦折磨,只會比“被挖祖墳”這種玩笑話更厲害。
然而,這火原本不大,起了一會兒,又滅下去了,似乎是給人撲滅的。這下,風信倒是驚了。因為這些天來,只有人敢放火,從沒人敢撲火。若是有人勸解或是攔著不讓那群窮兇極惡之徒放火砸殿,就會被等同於“瘟神”謝憐本人,往死裡打。鑒於這個原因,三人早就不敢再在凡人面前顯靈了,俱是了形。
三人一路上山都聽到乒乒乓乓的鬥毆之聲,到了太子峰,果然,那仙樂宮早被人拆得七七八八了,只剩一個大殿的架子和四面牆壁還在,偌大的神臺上早就沒有神像了,而有一群雜七雜八的人正在這殘破的大殿門口打一團,邊打邊囂:“你這狗雜種!死小鬼!你他媽是在這裡給你老婆破的還是怎麼地,這破爛觀是你的命子不?!”
謝憐一看就知道,這夥人肯定不是出於憤怒才來砸他廟的,只是一群唯恐天下不的流民,或是為趁火打劫,或是單純圖個好玩兒,就來燒廟了。但是到如今,他也不太在乎到底砸他廟的到底是什麼人了。正在此時,在這一陣狂毆鬥中,一個年兇狠至極的聲音穿了夜空:“滾!!!”
仔細聽來,這竟是一個人在和這一群人廝打。而且,這一個人才十幾歲,就是個半大的孩子,卻毫不肯示弱,也不落下風。但畢竟以一對多,那年已是滿臉汙,臉上也青青紫紫,皆是傷痕,臉都看不清了。風信道:“這小子,長大了必是一條好漢!”
這時,忽有一個漢子眼詭,地上搬了一塊大石便要砸向這年後腦。謝憐一見,一揮手,那人搬起的石頭反彈,砸到他自己的臉,慘一聲鼻狂飆。那年一愣,回頭提起拳頭又是一通砰砰哐哐的暴打。他打人的架勢太可怕,把一群年人都嚇跑了,邊跑邊指他,虛張聲勢道:“媽的!等著!等著老子帶人來收拾你!”
那年冷笑道:“敢來我就要你的狗命!!!”
那夥人嚇得夠嗆,跑得更快了。那年罵完,沖去一旁已熄滅的火堆上狠狠踩了幾腳,把粒粒火星都踩得氣絕了,這才進去大殿,從地上撿起一張紙,小心翼翼地平了,掛在半空中,最後,才靠著神臺,在地上坐著出神了。
謝憐走近前去,輕飄飄地掠上神臺,發現這年掛在空中的竟是一張畫。落筆稚,一看就是沒學過畫的人畫的。然而一筆一劃都認認真真,儼然是一副太子悅神圖。看來,這是用來代替那尊被他召走的神像的。風信道:“畫得很不錯!”
這麼多天來,風信好容易才見到一個還肯維護謝憐的人,方才就激得恨不得上去幫他打架,現在看這年自然是覺什麼都不錯的。而慕垂眸,目閃,似乎想起了什麼,但沒說話。謝憐抬手,輕輕了那畫。
也並不如何明顯,只不過如一陣清風拂過罷了。那年卻驀地把頭從雙膝上抬起,一張傷痕累累的面容仿佛瞬間被點亮了,道:“是你嗎?”
風信驚道:“這小子怎麼這麼賊?”
慕道:“走吧。”
謝憐微一點頭,正轉,那年卻撲上神臺邊緣,呼吸微微急促,道:“我知道是你!殿下,你不要走,我有話要對你說!”
聞言,三人皆是一愣。那年似乎極為張,握拳道:“雖然,你的宮觀被燒了,但是……你不要不開心。我今後會給你造更多、更大、更華麗的、誰都比不上的宮觀。沒有人會比得上你。我一定會的!”
“……”
三人默然無語。
這年衫襤褸,灰頭土臉,鼻青臉腫,慘兮兮的,卻說著這樣有志氣的豪言壯語,真令人啼笑皆非,不知作何想。仿佛是怕自己的聲音無法傳達到對方耳中,他雙手攏在邊,沖神臺上那幅畫大聲道:“殿下!你聽到了嗎?在我心中,你是神!你是唯一的神,你是真正的神!你聽到了嗎?!”
他是如此的聲嘶力竭,以至於整座太蒼山都為之回響:——你聽到了嗎!
謝憐突然哈哈笑了一聲。這一笑太突兀,把風信和慕都嚇了一跳。謝憐邊笑邊搖頭,那年自然聽不到,但他卻仿佛覺到了什麼,目炯炯,四下環。冷不防,一滴冰冷的水珠落在他臉頰上。這年猛地睜大了雙目,一剎那,他眼中映出一個雪白的倒影。一眨眼,再睜眼時,那倒影就消失了。
見謝憐居然顯形了一瞬,風信道:“殿下,你剛才……”
謝憐迷茫道:“剛才?哦,我法力不行了,剛才一時沒控制住罷了。”
那年站直,了一把眼睛,似乎還在努力挽留方才那轉瞬即逝的影子。謝憐卻閉上了眼,半晌,道:“忘掉吧。”
終於得到了回音,卻是這樣的三個字,那年先是目一亮,角上揚,隨後又是一怔,角的弧度漸漸落下來,道:“……什麼?忘掉什麼?
謝憐歎了口氣,對他溫聲道:“忘掉吧。”
那年怔怔不語。謝憐又自言自語道:“算了。反正很快就沒有人會記得了。”
聽到這一句,那年睜大了眼,忽然眼中無聲無息地流下一行淚水,在他臉上沖刷出一道蒼白的痕跡。他頸間的結了,道:“我……”
風信似乎有些不忍,道:“殿下,別說了。你又犯了。”
謝憐道:“嗯,不說了。不過,反正已經犯那麼多了,不差這幾句話。”
這一句,他就沒再讓那年聽到了。三人下了神臺,朝殘破的大殿外走去。夜風襲人,謝憐搖了搖頭。
他現在還是神,照理來說,是不可能會覺到“冷”的。但是,此時此刻,他是真真覺到了徹骨的寒冷。
誰知,被他們甩在後的那年忽然在大殿喃喃道:“不會的。”
他分明看不見謝憐等人,卻是準確無誤地找到了對的方向,沖了出來,沖他們的背影道:“不會的!”
三人回頭,只見那年一雙眼睛在黑夜裡,亮得攝人心魄,一張滿是傷痕的臉,似怒似悲,似喜似狂。
洶湧的淚水中,他道:“我不會忘的。
“我永遠也不會忘了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