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憐怒不可遏, 拔出他口的劍, 正再刺一劍，卻發現，劍上沒帶出一跡。剎那，他心頭雪亮，調轉劍鋒, 一劍斬下這白年的頭顱。斬得是輕而易舉, 可這頭顱和分離之後, 兩邊都迅速癟了下去，化為了一攤扁平的皮囊。

這副, 竟是個空殼！

兩次見到這東西, 他都是用的假，真本沒出來過一次。雖然並不意外, 但謝憐還是恨極, 長劍在這趴趴的頭顱和上一氣，鋒利的劍氣將一皮囊劃得碎他還不解恨。風信看不下去了, 攔他道：“殿下！這就是殼子而已。”

但是，這殼子和謝憐年時的相貌一模一樣, 所以看上去，就像是謝憐在殘忍地屠戮自己, 畫面多令人不適。謝憐了幾口氣, 丟開劍，坐到一旁地上，道：“我知道！但他居然敢用我的臉！”

他真是氣狠了, 兩人都在他前蹲下，靜默須臾，風信才道：“殿下，好點沒？你別把這東西的屁話當真，作弄人罷了。”

誰知，謝憐卻道：“不，他說了一些事，倒是沒作弄我，只是……”

風信吃了一驚：“他真告訴你解除詛咒的辦法了？！”

謝憐右手抓進頭發裡，道：“他沒告訴我解決人面疫的辦法，他告訴我的是……制造人面疫的辦法！”

二人皆愕然：“制造？”

謝憐點了點頭，四野，覺得還是不要留在背子坡，決定先行離開。他現在不想看到士兵們躲躲閃閃的目，也不想聽到病人們的哀嚎和不滿，於是，回了皇宮中謝憐空置多年的太子寢宮。

關了門，謝憐才勉強平定了心神，坐了下來，沉聲道：“那些長在人上的‘人面’，全都是永安人的亡魂。一部分是戰場上死去的，更大一部分，是在大旱中死去的。”

慕並不意外，道：“難怪永安人對人面疫絕緣，自己人當然不打自己人。”

風信皺眉：“那些死於大旱的又不是被皇城的人弄死的，就算是有怨念，也不該沖著這邊發啊？”

謝憐歎了口氣，道：“話雖如此，但你們知道，人一死，魂魄是有混沌期的。”

人在死去之後的一段時間裡，魂魄就猶如新出生的小兒一般，懵懵懂懂，半昏半醒，不知自己是誰、在何方、在做何事，期限有長有短，全看各人以及機緣，這種狀態，就被稱之為“混沌期”。

而在這種況下，他們生前的親人或人，可以引導這些亡魂，或是對他們產生影響。民間的頭七魂等習俗，便是基於此理。

謝憐道：“他……告訴我，永安士兵對皇城這邊都有著極強的怨念和攻擊之意，而他們的父母、妻子、孩子很多都在大旱中死去了。

“這些亡魂無所憑依，會親人緒的染，他就是利用這些士兵尖銳的意志，給亡魂們灌輸對皇城仙樂人的敵意，驅使它們寄宿在活人的上，爭奪活人的養分。

“因為，這些混沌期的亡魂已經被反複了告知一個念頭：如果沒有他們，你們本來是可以活下去的。”

風信道：“這是什麼鬼念頭？誰是該活的，誰又是該死的？？”

謝憐捂住額頭，道：“郎英之前無意在皇城裡埋下的他兒子的，這為了他作法的引子。我讓他告訴我解決的辦法，他說了半天，卻是把這一套詛咒的法都告訴我了。這是什麼意思？”

並不是知道法就可以破解詛咒的，風信罵道：“就是在捉弄你。什麼玩意兒，我|了！”

慕卻道：“他不是捉弄你。他的確已經告訴你辦法了。”

謝憐和風信一個抬頭，一個轉首，道：“什麼辦法？”

慕道：“解決的辦法！”

他雙眼發亮，仿佛發現了什麼，道：“永安那邊的詛咒能生效，是因為他們對仙樂有怨念。但是，仙樂這邊，對於永安，又何嘗沒有怨念？”

謝憐微微睜眼，呼吸微滯。慕又道：“他既然把詛咒的方法告訴你了，那麼，你就可以用同樣的方法，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制造出只染永安人的人面疫！你想想，要使人面疫的詛咒生效，就必須有活人支持。只要讓他們染瘟疫自顧不暇，甚至一個活人都沒有了，不就不攻自破了嗎？”

謝憐還從沒想過這種方法，聽他侃侃而談，一時愕然，半晌，口道：“絕對不行！”

慕道：“為什麼不行？別忘了，先一步下詛咒的人可是他們。”

謝憐霍然起，道：“不行就是不行。還有，你錯了，永安的士兵肯定也很難染人面疫，就和仙樂的士兵一樣。別問我為什麼，我……”

慕極快地道：“那麼就算只染平民也是好的！他們沒有皇城這邊齊全的防護設備和人手，一旦發人面疫，疫必然傳播的更快，絕無還手之力！以他們背後平民的安危威脅他們停止詛咒投降也是一樣的，他們比皇城更耗不起！”

謝憐立刻否決：“更不行！你別忘了他們攻擊皇城無辜平民的時候，我們是怎麼說他們的？卑鄙。如果我們也跟他們做一樣的事，我們不就變了自己口中的卑鄙之人？這跟他們有什麼區別？”

慕斂了激之，道：“殿下，你別忘了，以死你中溫鄉的是什麼人。就是你口中的‘無辜’平民。”

此句一出，謝憐猶豫了片刻。

說實話，心中不在意是不可能的。但最後，他還是道：“是，的確有那樣的人。但那是因為，這樣的人往往沖在最前面，最狂熱，所以你眼中只看得到這樣的人。可事實上，更多平民是本什麼都不懂的，你多去背子坡上看看就知道了，很多人連為什麼要打都不清楚，哪裡有吃的就往哪裡走，求個活命罷了。慕，你現在建議我做的事，就是為了救一批無辜的人，去殺另外一批無辜的人。我……”

他歎了口氣，道：“我還是想想別的辦法吧。”

慕語氣有點不好了，略為譏諷地道：“我幹什麼要去背子坡關心敵方百姓是怎麼過日子的。算了吧。太子殿下，你這般為別人考慮，別人卻不曾為你考慮過，豈不是個冤大頭？”

謝憐心中一悶，低頭不語，腦海中卻浮現了那條滿人臉、被切下來後還在搐蠕的。躊躇許久，最終，他還是搖了搖頭，道：“歸結底，我不是為別人考慮，就算是只為我們自己考慮。詛咒，本就是一把雙刃劍，傷人傷己。為了詛咒別人，活著的人要滿心怨毒，死去的百姓也不能安息。他們生前盡痛苦，死後還要寄居在別人的上，變那種怪，你看到那天那個人上的東西了，那些茍延殘的‘人面’，比染的人又好多？詛咒都是終有一天會反噬，得不到好下場的。”

再三被否決，慕也快失去耐了，道：“不等他們得不到好下場，你這邊就得不到好下場了！你沒有第三條路，也找不到第二杯水，醒醒吧殿下！你沒有時間了。”

謝憐覺得頭有點熱，閉上眼，道：“……你先別說了，讓我再想想。”

“……”

慕終於忍不住，喃喃罵開了，“你這人真是……痛苦糾結的也是你，現在辦法都擺在你面前了，不肯做的也是你。你這人真的是……有完沒完，這副鬼樣子，看得人煩死了。你的信徒，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

風信悶頭聽他們爭論了半晌，因為拿不出什麼好主意，一直沒話，此時突然抬手就是一掌，罵道：“你有完沒完！”

慕被他一掌拍得倒退了幾步，謝憐道：“風信？”

風信道：“殿下你別理我！”又對慕道：“你煩什麼？你說說，你有什麼好煩的？我忍你很久了，但是今天我忍不住了。我他媽真是很看不慣你這樣的，明明是個副將，沒殿下提拔你還不知道在哪兒喝西北風，幹什麼總是一副你最聰明、你最明白、你比他強的樣子？你要真這麼能耐，怎麼你沒飛升殿下飛升了？”

慕道：“我……！”

謝憐拉他：“算了風信，慕也是著急局勢……”

風信打斷道：“他著急個屁！殿下我告訴你他本就是想找機會教訓你罷了，一切能顯示他比你厲害的機會他都不會放過，因為他心裡就是真覺得他比你能耐！這麼薄涼一人平時也沒見他多仙樂國，這個時候知道著急了？”

說完又轉向慕：“你當我看不出來你心裡就覺得殿下是個傻瓜？平時怪氣暗地翻白眼我忍了，上天庭從來不站自己該站的位置我也忍了，你現唄，反正不是第一回，行，讓你現，反正你就那點斤兩翻不了天，殿下不跟你計較我也懶得理你。但你既然都蹬鼻子上臉了，別怪我不客氣！聽好了：你喜歡用那種卑劣的手段，我也不奇怪，但殿下就是殿下，不管他怎麼做，你都給我放尊重點，指手畫腳，他媽認不清自己是誰！”

風信說這話期間，謝憐攔了好幾次，但大概因為他憋了太久了，本攔不住，他一腦兒全罵出來了。慕每聽一句，臉就白上一分，原先似乎還想手，聽到最後，卻是一語不發，目森森然地盯著風信。謝憐怒道：“說完沒有？是不是要我把你們兩個都踹下去！”

風信滿臉通紅，一看就是熱上腦了，梗著脖子道：“踹就踹，我無所謂。神算個屁！要不是殿下點的，老子還不稀罕當了。可我就是被踹下去了個凡人，我還是對殿下你忠心耿耿，你說一句我第一個往上沖，我最看不起白眼狼！但這個人，他要是沾不了你的做不神了，未必還樂意跟著你，我看估計一句好話都沒有。說完了！”

慕原本抿不語，忍了半天，終於忍不住了，回罵道：“沾你媽的！你可真會往自己臉上金，你懂什麼！”

謝憐瘋了，道：“都給我閉！！！閉！！！”

兩人勉強閉。這次吵得太大，怕是接龍也救不回來了，謝憐好容易漸漸止住了怒意，頭痛地道：“……總而言之，詛咒是絕不可行的。”

慕冷笑一聲，但還是道：“嗯，決定權在你。”

風信則言簡意賅道：“聽你的。”

慕恢複了淡淡的神，道：“有什麼後果，殿下肯定也自己扛就是了。”

風信嗤而不語。接著，謝憐道：“自然。我已經想到……”

正在此時，三人都覺到了一陣劇烈的，形搖晃中，謝憐愕然道：“怎麼了？”

風信最先反應過來，道：“地了！”

一旦地，必有死傷。謝憐喊道：“救人！”

誰知，三人正要沖出去，卻見床底下忙不迭滾出一人，手道：“表哥！表哥不要忘了我！！！帶上我啊！”

謝憐一見此人，更是驚愕：“戚容，你怎麼在我宮裡？！”

他哪裡能理解戚容每日詭異的生活，就是整天到搜羅謝憐相關的一切。也不知他躲在這裡聽了多久，眼下況危急也顧不得再問，謝憐抓了戚容就跑，出去丟到空曠之，見皇宮一片，無數宮人從雕梁畫棟的宮殿之中尖著奔出，他高聲道：“有沒有人傷！有沒有人被困！”

萬幸的是，不一會兒，地就停止了，一番詢問，似乎也沒有死傷。但他一顆心還沒放下，忽的又聽一陣尖，許多人抬手指他後的天空。謝憐猛一轉頭，瞳孔驟。只見皇宮的中心，有一座高大華麗的寶塔，正在緩緩向一側傾斜。

天塔要倒了！

這座天塔，全稱是“天人之塔”，有數百年的曆史，乃是仙樂皇宮的象征之一，也是整個仙樂皇城最高的建築，坐落於皇宮和皇城的中心地帶，是一名勝。這塔一倒，必然死傷無數，皇宮的宮人、宮外大街上的行人逃竄得更為瘋狂。謝憐見狀，右手迅速化出幾個法訣，向著太蒼山的方向呼道：“來！”

那塔繼續緩緩傾倒，在它歪下三分之一的時候，眾人忽然覺到了另一陣震。

這震也是從大地上傳來的，然而，和地的震不同，這震一頓一頓，有自己的韻律，並且越來越快、越來越近。待到那天塔又傾斜幾許，眾人終於發現，那震，原來是什麼東西的腳步聲。

一座逾五丈高的巨大金像，一手仗劍，一手執花，正披霞，大步流星地朝皇宮這邊踏來！

立即有人驚呼道：“這不是皇極觀仙樂宮裡的太子像嗎！”

果然，越來越多的人認了出來：“當真！就是那座金像！你們看，它是從太蒼山上跑下來的！”

那金像每一步都邁出數丈，卻沒有踩到一人，咚咚，咚咚，飛一般踏皇宮，一舉扶住了正在倒下的天塔，止住了頹勢。

日落之下，金流轉，那燦燦金揚起雙手，以一己之力，力頂住了即將倒下的高大寶塔。這真是一副神乎其神的奇景，引得在下無數人瞠目結舌，驚歎不已。謝憐則緩緩收回了手，仰頭那神像，到那俊平靜的金塑面容，心中一迷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