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泥磚所砌的一層建筑,通呈一字型,均勻的橫向分為三間,正中是廳堂兼人多時的飯堂,兩頭俱是居室,俞采玲就住在東廂這一間。居室很簡單,黃泥敷的墻壁打磨得干凈潔,地上砌了一座大大的方形火爐,似是陶土所制,外形古樸,不過取暖效果尚可。接下來,饒俞采玲素來鎮定,也差點嚇昏過去——
屋沒有床架凳椅,只靠屋里側以漆木頭在地上如階梯般筑起一層平整的木地板,占了整個屋子三分之一大。在上頭鋪上一層被褥算是床,旁邊幾個小小的圓形棉墊充當座椅,另一個小小的方幾作進餐飲漿之用。俞采玲看過幾部黑澤明的老電影,覺得頗像貧瘠的古代日式室構建。
十幾天前剛醒過來時,除了頭痛裂,首先便是被這猜測嚇到再度昏過去,恨不得再死一次。實則老家那1800線的江南小鎮環于山坳之中,百里不同音,千里不同言,統共見過兩個千辛萬苦跋山涉水而來的鬼子。還是后來在外頭大城里做工的年輕人回家說起,才知道那般形容打扮的是鬼子。老里長很是義憤填膺地說了一番話,遂令鄉民們以后再遇到,定要在相贈的地瓜紅薯蘿卜干中下些耗子藥才是。可惜再沒鬼子來過,耗子藥也沒用上。
直到建國后政府開山劈坳,修路鋪橋,廣鉆隧道,老家才漸漸形一個四方山村之中唯一一個小鎮。
“公子,該飲藥了。”一個中年婦人端著一個木方盤進屋,轉對旁舉著重重棉簾的小孩道“阿梅,把簾子放下,外頭冷”。
俞采玲忙回過神來,端正的坐好(其實是跪好),那婦人將方盤放置于案幾上,盤中是一大一小兩個陶碗,大碗里是熱騰騰的湯藥,小碗里是三個小餞。俞采玲舉起陶碗默默一口飲下,頓時苦盈滿口腔,實是比敵敵畏還難喝,誠然,并沒有喝過敵敵畏。
然后拈起糖漬的餞慢慢含著,一邊打量跽坐在對面的婦人。這婦人俞采玲喚自己為苧,俞采玲實不習慣用一個字來喚人——因為這會讓想起鎮上多功能綜合發廊的老板娘嗲嗲的呼喚N個姘頭時的統稱——卻苦于不知當地風俗不敢,前日才聽阿梅講左鄰一個做噩夢胡言語的孩被巫士灌了一壺符湯險些去了半條命,是以只能含糊過去,誰知道后來才曉得的確喚婦人為苧即可。
婦人苧臉方壯,神肅穆,著一件灰白的麻布短裾深,自膝蓋以下出管,想是為了做活方便,不似自己,雖也不見半分帛,但厚實的棉布深足足繞了腰一圈,長及腳背,至于旁邊的十歲小孩阿梅著就更簡單了,直接一棉短謁,著厚厚的花布棉滿院子跑。
十幾日前,俞采玲半昏半醒的躺在褥上,眼皮似有千斤重,只聽見一個尖利的聲正在叱罵:“…你這無能的蠢嫗,我家君給你這個差事,你竟怠慢至此,小公子若真有個好歹,將你全家都喂了狗也不及!”然后一個囁囁的聲道:“當初是你小人別理睬,任罵人摔砸就是,犯了過錯在這兒罰的,先殺殺子再說,誰曉得就燒了起來……”尖利聲道:“混賬,再有過錯,也是主家的公子,得到你輕忽!”
……俞采玲又昏昏沉沉睡過去,只覺得有人在喂自己湯藥,彼時求生意志正強烈,便努力吞咽,恍惚中又聽見那尖利的聲笑著道:“…我也不瞞你,這是個燙手山芋,輕不得重不得,如今病這樣更沒人肯擔責了,你倒好,這幾日一徑央我…”
隨后是婦人苧溫卻緩慢的聲音,笑道:“公子不是病這樣,這好差事也不上我,我只盼著讓主家念我些好,待來日我家阿梅阿亮也有個前程。”然后是一陣聽了哐啷銅幣的聲音,是那尖利聲滿意道:“也行,你既然認下這差事,就好好辦罷。”而后離去。
邏輯學幾乎滿分的俞采玲同學哪怕燒了也能推理出來,自己這個應該是某個古代貴族之家犯了過錯的一位小姐,目前正在鄉村罰,之前照顧的人不盡責導致小姑娘生病高燒而死,于是便宜了自己。
當第一眼看見婦人苧時,俞采玲以那十分淺薄的古代知識分辨,只盼著上穿的是辮子朝的旗裝或脯的唐裝——完全不介意嫁個半拉腦袋的老公或者冬天冒寒子啊!可惜,全不認識這種深是古代什麼時候的穿著。俞采玲垂頭喪氣了三天,直到第四日養好了跟著阿梅去看了回新娘送嫁才忽的高興起來——自然,彼時阿梅全不知平時郁郁寡歡的公子怎麼無緣無故開了懷。
婦人苧也在打量俞采玲,為著病愈,醫工已是下足了料的,這般苦的藥湯便是自己來吃也要皺眉,可小公子除去頭一回噴了,之后次次都是一口仰盡,一聲不苦,那咬牙抿的樣子很是倔強氣。自己也算寡言了,沒想這小小君更寡言,除了與阿梅還多說兩句,常常整日郁郁不發一言——怎地跟外頭的形容全然不同,苧有些疑。
吃了湯藥,圓臉阿梅偎到俞采玲邊,討巧的說:“公子,今日外頭暖和,咱們去耍耍罷。”俞采玲也跪坐的煩了,頷首答應。婦人苧笑道:“曬曬太也好,不過今日護衛不在,你們不許走遠,阿亮跟著。”
俞采玲奇怪的看了苧一眼,這婦人寡言,今日不但話多了,居然還允許在沒有年男丁陪同下出門去玩。
阿梅朝母親扮了個鬼臉,連忙服侍俞采玲穿好翹頭厚底棉鞋,然后裹上厚厚的大氅,兩個孩高高興興拉手出去玩了。
走到屋外,俞采玲長長吸了口氣,迎面一冰雪之氣,的炭火氣盡消,滿是清新冷冽的氣息,抬頭這北方鄉野的天空,方覺得小學時念的藍天白云不是假話,看那高高闊闊的穹蒼,干凈得好像清凌凌的冰水一般,俞采玲便覺得十分暢快。
再回頭看這座小院,寬寬的籬笆繞著房屋遠遠一圈,雖是鄉野小屋,也蓋得屋頂高聳,里面三間屋子都是寬闊高曠,沒有半分畏郁郁之氣——這麼高大寬敞的屋宇,全不像倭國氣概。
俞采玲滿意的點點頭,一邊拉著小阿梅一邊領著個七八歲蹦蹦跳跳的小男孩就要出院子,卻見遠遠兩名短打穿著的騎士飛馳而來,伴著泛起積雪和點點塵土,眼尖的阿梅忽道:“是阿父,…還有阿兄。”隨即扯著嗓子搖著手臂大:“阿父!阿兄!”
兩名騎士到院門前一個利落的勒馬,翻下馬,帶頭那個中年漢子一見了俞采玲便抱拳低頭作揖,笑道:“公子。”后頭那個十七八歲的青年騎士也跟著一般抱拳行事。
俞采玲點點頭,仰頭微笑道:“符乙回來了。”中年漢子抬起滿面虬須,開朗的笑道:“公子出去玩耍嗎,適才我看見前頭水祠在祭溪神,你們去看看熱鬧也好。”回頭對兒子道,“登,你先別回屋了,一道跟著去。”那青年低聲道:“喏。”然后解下轡扣給父親,跟著俞采玲一行人踩著咯吱咯吱的薄薄積雪出門去了。
這個符乙是婦人苧的丈夫,原先還有兩名侍衛,俞采玲聽他們符乙為符頭兒,便也跟著學了,誰知符乙很是惶恐,死活不肯。頭回見他時,見他與婦人苧舉止親還以為是婦人苧的姘頭,很是八卦了一番,誰知是人家的合法配偶。
出得院去,往西向走了約十幾分鐘,聞得溪水叮咚及人聲喧囂,只見一條寬約十來米的小溪就在眼前,溪水清澈見底,淺不過半米,深也只有三四米,雖只是條小溪,但產頗,一年四季魚蝦不斷,很是補了鄉民的生計。是以在上游不遠的岸邊,此鄉三老領著眾鄉民建了一座小小神祠,供奉左右的山林溪水之神,盼著能得神靈庇護,多些魚蝦果蔬。
一看見水祠在前方,阿梅就拉著俞采玲往里奔去,掏出兩枚五銖錢跟門口的老巫買了一竹筒的土制香,又跟挽籃賣的姑娘買了些俞采玲不出名字的果子。倒是那姑娘瞧符登生得俊,朝他扔了個橘子,笑嘻嘻的看;符登的臉頓時比那橘子還紅。倒是阿梅笑道:“我阿兄快定親啦!”俞采玲戲弄道:“既你喜歡他,為何還收我們果子錢?”那姑娘爽朗道:“他人雖俊,但我家里還得吃飯哩。”一眾鄉民及俞采玲等人均哈哈大笑。
所謂神祠也就是兩間堂屋前后疊起來的大房子,鄉民們曾見過俞采玲一行數次,只知是附近大戶人家的公子,便紛紛讓開路們進去。前面一間屋堂香煙繚繞,只見高臺上立著幾座奇形怪狀神猙獰的神像,觀音不像觀音,耶叔不像耶叔,石像腳還潑著幾灘跡,一旁是用很大的木盆盛著三五只尚死不瞑目蹬著的鴨——俞采玲第N次搖頭,這年頭神像制作得如此可怖,祭拜方式如此原始糙,讓信眾怎麼進忘我的崇拜緒進而掏錢掏。恨不能教導這幾個社巫制作數尊慈眉善目的神像,再放些花朵金魚,弄些唱詩誦經的裝模作樣,保證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廣進達三江。
不過這顯然只是一人的想法,周圍一眾婦孺老顯然很用,各個或跪拜或肅立著雙手合十念念有詞,阿梅趕遞了幾支香在手中,拉跪到草席團上。
俞采玲慨,上輩子最后一次拜拜還是跟三個室友去爬山,四個小姑娘很虔誠的拜倒在三清神像下,短信妹祈禱這次期末能再拿全額獎學金,博客姐祈求暗的隔壁班帥哥能趕跟友分手然后和自己一見鐘,扣扣希能提前獲得NZND公司的實習機會,則請求前天剛寫的第11版黨申請書能過關——舅舅說,若了就給買臺手提本。
禱告再三后,四人一起齊聲念阿米豆腐后高高興興的出門去玩了,全沒注意一旁跪著的老婆婆很奇怪的表。
俞采玲拜過后好香,輕嘆了一聲。從這個角度來看,那次拜拜還是很靈驗的,上輩子是見義勇為掛掉的,倘若沒死,還能不了黨?!也不知三個室友的愿實現了沒有。俞采玲深恨自己運氣不好,煮的鴨子都飛跑了,便嚴辭拒絕了阿梅進里面一間堂屋去聽巫士解說最新傳出來的圖讖。
上次見那巫士,他還忽悠俞采玲做一場巫事去去鬼祟呢,大約他也聽說了俞采玲是長輩趕出來的大家小姐。呸,當是棒槌。就算有錢,寧可學那涼薄的暴發戶老爹去救風塵,也不用在神上,救風塵好歹能為和諧社會做一份貢獻呢。
“大家都說里面那位巫士可靈驗了。”阿梅扯著俞采玲的袖子道,俞采玲板著面孔道,“真要那麼厲害,達貴人早請去了,還在這小地方?”其實后來涼薄老爹的生意做大了,也開始相信這些神神道道的,但關鍵是要找真本事的,免得錯香爐拜錯神。
“這可難說,阿母跟我們說,當年給皇帝陛下相面的那位嚴神仙不肯做,如今居鄉野之中,日常只披著皮裘釣魚呢。”阿梅頗有見識。
符登不滿道:“那位嚴神仙本是經學大師,幾十年前做學問已是一等一的了,相面解讖不過是閑暇為之,又不是專做巫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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