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琳瑯自制的蝦醬一勺挖下去, 煮沸，味道就彌散開來。

　看臺上以及看臺下面的人一聞到這味道都是一靜。這年頭還沒有味之類提鮮的東西，陸地域也不大吃海鮮。自然是沒有聞到過這般明顯鮮得流口水的味道。原本坐著的幾個據說是譽晉州城外的名廚們臉終于嚴肅起來, 一雙雙眼睛直勾勾地盯過來。

　林主簿本還在伺機跟老爺子搭話，此時心神也控制不住被吸引過去。他吸了吸鼻子, 忍不住問：“安掌柜往里頭加了什麼好東西？味道這般好聞。”

　他問出了在座的心聲, 看臺上幾個大廚眼珠子都要瞪出來。

　上首的老爺子睨了林主簿一眼, 哼道：“不該問的別問！”

　林主簿一梗, 噎住了。

　老爺子冷冷一哼，林主簿坐在他右手邊上心里懊惱得吐，真是一步錯步步錯。

　蝦醬里本就有豆腐和丁, 不需要太多的作料, 鮮度是很可以的。安琳瑯怕湯不夠濃郁, 還特地調了個水淀。待到鍋中的豆腐湯汩汩地冒泡, 一碗水淀滋啦一聲澆上去。丁和鮮蝦醬里頭的料就借著水淀粘到了豆腐上。

　蝦醬本是棕褐的，雖然沒有豆瓣醬炒出來的澤鮮亮，但也足夠人。也不曉得是天公作還是怎麼滴，一陣風吹過, 香味引得本就有點的人那一個腸轆轆。

　“我的天啊, 那是豆腐麼？”

　“是豆腐啊！你不是親眼瞧著麼？”一個婦道人家說話忍不住嗦口水，真的是忍不住, “我滴乖乖，這人跟人可真是不同啊。都是豆腐, 這安掌柜做出來的就是不一般！”

　“可不是，要不人家開食肆，你開不了食肆呢？”

　臺下的看客都是墻頭草，這會兒聞到味道又吹捧起來, 仿佛先前喝倒彩的不是他們。

　那邊孫師傅腦門的冷汗一茬兒接著一茬兒。沒有經歷過應試教育的人多多差了點心理素質。他那群囂得很厲害的徒弟們這會兒也不說話了，悶聲不吭的打下手。

　安琳瑯了手，將一盤改良版麻婆豆腐端到正中間的桌子上。

　安琳瑯這邊才端上去，那邊孫大廚的紅燒蘿卜也將將好端上來。有時候做菜還真不能比，一比就容易讓人心態不住。不得不說，孫師傅這盤紅燒蘿卜跟安琳瑯的麻婆豆腐比起來，先不說味道，首先這‘’上面就差了一大截。

　孫師傅心里知道不好。但他好歹是做了許多年大師傅的人，這心里難免不得勁。

　他著脖子往安琳瑯的盤子里瞥了一眼，一看那豆腐，澤好看得他都想吃。心里知道這素菜是輸定了。

　今日比試，主辦方給評委一人發一小木勺，為投票用的。嘗了哪道菜覺得味道好，只管將自己的小木勺放到那盤菜下面的碟子里。林主簿，老爺子，外加三個晉州城來的大廚，五個評委給評審。誰碟子里的勺子多，誰就勝了。

　下面的看客們看得不了，有那大膽的張口就問林主簿趕嘗嘗味道怎麼樣！

　林主簿擋著老爺子的面兒可不敢擺譜。上回擺譜把升遷的位置都給攪黃了，這回再惹出什麼惱火來，指不定主簿的位置都坐不穩了。他樂呵呵地一笑，裝得平易近人道：“嘗完再說！嘗完再說！”

　難得他應答了，底下的百姓頓時更起哄了。

　就那麼一盤子豆腐，五個評委家兩個托優品都本不夠分，下面的看客自然是別想。老爺子瞥了一眼那牛油紅燒蘿卜，連小小嘗一口的興趣都沒有。蘿卜是個好東西，補氣養人。但總有那等挑剔的人覺得一味兒。不巧，老爺子就是其中之一。

　他這一輩子，就沒吃過蘿卜。此時他的勺兒就直奔安琳瑯的豆腐。

　老爺子師徒三人對安琳瑯的廚藝是有一種無腦的推崇和偏的。他們下勺子是毫不猶豫的，看到這澤極為人的豆腐毫不吝嗇下勺子挖了小半碗。原先還在嫌棄小地方不可能出天才的人，儼然忘記了剛才的不屑。拿起勺子就一勺下去。

　小小的嘗了一口后，幾人的眼睛都是蹭地一亮。

　能被請來做評審，自然都是懂得吃也會吃的人。自己就是廚子，自然更能吃得出這豆腐味道的妙。他們心里太清楚，這年頭不管用的什麼豆腐做出來總歸有一種豆腥味兒。做的不好，還會發酸。但這個丫頭不一般，豆腐一點豆腥味沒有，還做出了都比不上的咸鮮味兒來。

　“這里頭到底用的什麼醬？怎麼好似沒吃過？里頭這個咬起來帶殼兒的，是蝦米？”畢竟是做廚子的，見過的好東西自然也多。

　安琳瑯點頭：“蝦米。”

　“蝦米還能這麼用？”他們仿佛被點醒了一般，“味道當真是好極了！就是不知醬哪里有得賣的？”

　味道好得仿佛只要給一盤子豆腐，他們都能捧著吃三海碗飯。至于那盤紅燒蘿卜，本就無人顧。

　“沒得賣，自家炒的。”

　“這樣啊……”

　……

　幾個評審跟安琳瑯相談甚歡，孫師傅臉不大好看。他雖是紅案，素菜不如葷菜做得好，但也好歹是個大廚。紅燒蘿卜算是他諸多素菜里頭做的最好的一個，怎麼都不至于無人問津吧？

　武原鎮的碎鎮民們，這回調轉頭來虛孫師傅了。他們話說的輕巧，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卻句句話中孫師傅的雷點。孫師傅可是憋了好大的氣才忍住了沒發怒。他出師以來，就沒過這等委屈。此時臉一陣紅一陣白的，目也落到了安琳瑯的豆腐上。

　豆腐很快就要見底了，那一大盤，一人小半碗，那盤子里就剩個底。

　這些人既然是被請來做評審的，當然不可能憑自己喜好只試吃不干活兒。幾個人意猶未盡地吃了豆腐后，特地拿茶水漱了漱口，轉頭再來紅燒蘿卜這邊。

　紅燒蘿卜實話實說，做的也很不錯。若今日沒先嘗這個豆腐，興許吃著味道更好一些。

　不出一刻鐘，幾個人都有了答案。

　老爺子師徒三人自然是鐵定認麻婆豆腐。林主簿不管存沒存討好的心思，也是認麻婆豆腐的。幾人一落勺，孫師傅以及他的那群徒弟的臉就黑沉下去。孫師傅屈尊降貴來小地方，原本是沒把安琳瑯當回事的，只是打著把不花銀子將酸菜魚的食譜拿走的主意。他本就沒想到，自己會輸。

　結果一場比試下來，丟人丟到了武原鎮。

　輸給了一個小丫頭。他心里不服氣，豆腐當真那般好吃麼？他的蘿卜都不嘗嘗就認定豆腐勝？

　他氣咻咻地一把放下手中的刀，從筷籠里出一雙筷子。不顧規矩地走出了自己的場地，大步流星地沖到了放菜的臺子跟前。盤子里的豆腐被吃了個，只剩下一點碎末和湯。他拿筷子沾了一點湯放里，里砸了一下，頓時就閉了。

　將他的行為納眼底的諸位也沒制止，只是說了一句：“做菜就是做菜，舌頭騙不了人。”

　孫師傅的那群徒弟還在下面吵鬧，不服氣。直言安琳瑯的豆腐是因為放了太多的，生生把一盤素菜做一盤葷菜才得了這個好結果。

　結果被孫師傅狠狠瞪了一眼，一個個都閉了。

　輸了第一道不擅長的素菜不算是大事，后面還有兩道菜。做葷菜，孫師傅有信心。他可是被稱為武安縣第一紅案大師傅，廚藝比晉州城里頭的有些名廚還厲害。自然有底氣。

　葷菜需要的時辰長，上面評審有的吃的茶水多了，一個急著一個要去如廁。

　這麼一會兒，方婆子收拾完店里又回來。自家人在這比試，如何能不在現場看著？此時在人群中，聽著他們在說安琳瑯的豆腐有多香多香，懸著的一顆心放得穩穩的。他們食肆不怕輸，就怕一道菜都沒贏，到時候可能會對生意有影響。不過能贏最好，贏了西風食肆的名聲估計更上一層樓。

　方婆子琢磨著安琳瑯手藝不俗，一般人比不過，上頭如廁回來的老者一眼又看到。

　一上一下，老者不錯眼睛地盯著。原先他只是覺得這婦人長的眼，這回一看就更眼了。

　人群中方婆子覺到有人盯著，疑地抬起頭。

　四目相對，正臉對上，老頭兒終于微微睜大了眼睛。若是驚鴻一瞥的時候只是一點像，這回他只覺得眼前這個婦人與三十四年前去北疆的師母一個模子刻出來。

　老者那雙渾濁的眼睛倒映方婆子布滿皺紋的臉，略顯激地喊了一聲：“玉春？劉玉春？”

　方婆子突然聽到有人連名帶姓地喚，一時間傻住了。

　老頭兒也看出了不尋常：“你，你真的是玉春？”

　方婆子盯著老者打量了許久，歲月讓許多人面目全非。沒認出來，“你是……？”

　“蒙三。”

　方婆子整個人仿佛被雷劈中：“蒙，蒙三哥？”

　“是我。”蒙三記得當年師娘師妹是去了北疆，怎麼會在武原鎮這小地方？

　“玉春啊，你怎麼在這里？”

　方婆子著實沒想到會在這種場合見師兄。事實上，父親去世之前曾收過三個徒弟。大徒弟學釀酒，二徒弟是個弟子，跟娘學做飯。三徒弟蒙三天資聰穎，既學釀酒又學做菜。當年爹病逝，跟母親孤兒寡母的被劉家的旁支欺負，曾得過三個師兄師姐的庇護。

　自那次一別就再也沒見。這一晃兒都要五十歲了，竟然還能見到蒙三哥！

　“我夫家在這。”

　三十多年，當初跟母親走散就以為母親和妹妹早已死。自己孤一人又舉目無親，自然就沒想過再回去。后來在北疆跟方木匠看對眼，稀里糊涂了親，自然嫁夫隨夫。歲月漫長，心路歷程太過久遠，三言兩語不清，只是一句嘆：“自然就在此地定居了。”

　蒙三有些激：“三十三年，三十三年了啊……”

　“對了，你這是？”

　方婆子指了指臺上的安琳瑯：“我兒媳婦在這比試。”

　與此同時，遠在金陵的林家。

　林子沖不了家中長輩對他驟然變化的態度和整宿整宿的做噩夢，終于發了。這日，大房一家子在老太太院子用飯，他放下滿是素菜的碗就怒道：“祖母，我做錯事我自己會承擔。你何必這樣折騰自個兒？您這整日里吃齋念佛的，安琳瑯就能回來？”

　“你這是說的什麼話！你這是什麼話！”外孫死了都沒說一句話，大孫子反倒還怪起來？

　林太太心里覺到一陣寒意。雖說孫子和外孫，最終選擇了孫子。但琳瑯是兒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老太太的心又不是石頭，自然會難過。說實話，這一不知跟誰發的悶氣憋到今日也終于發，“全家為了你的名聲連琳瑯的死訊都不敢發。你還在這跟我鬧！”

　“我哪里是鬧？”林子沖只覺得滿腹的委屈，無人能懂，“家里已經吃了快一個月的齋菜了！”

　老太太氣得手直抖，難得對金貴的大孫子發了火：“你還有沒有良心！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嗎？為了個洗腳婢生的玩意兒害了你妹妹的命，如今連點齋菜都吃不得？你若是真有擔當就自個兒去京城安家，向你姑父一家子負荊請罪。而不是在這跟我大吼大！”

　“你們就是怪我，就是在怪我是不是！”

　這一個月，林家古怪的氣氛快要把林子沖瘋。他總覺得，因為安琳瑯一事，祖父祖母都不如往日那般看重他了。不僅如此，府上的下人看他也不對，儼然把他當狼心狗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