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姑娘, 您瞧見了麼,夫人發上可戴著那一枚金蟬?”
程楚云才與江年在巷口分開,凌安就迫不及待地追上來。
這些天, 夫人不出門, 府上的丫鬟見著他們如避蛇蝎,上一個跟他們通消息的還被罰了板子, 偏偏自家主子天天發瘋,江年倒是時常進出武定侯府, 卻從沒給他們好臉瞧過, 凌安沒辦法,只得找上程楚云。
程楚云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四下, 凌安忙拱手:“姑娘放心, 屬下一早就在這候著了, 巷子里沒人!”
程楚云知道當日和離是沈嫣的意思, 后來在面前提過幾次謝斐, 都被江年沖了回來, 沈嫣也不聽,便不再提了。
沒想到過了這麼久,謝斐對還是不死心,仍然將放在心間。
……就那麼好麼?
程楚云垂下眼眸, 心上涌起淡淡的酸, 隨即搖頭, 回應方才凌安的話。
凌安不放心,又確認一遍,“夫人發上當真沒有那只金蟬?”
程楚云說是, “的確許久沒見阿嫣戴, 聽說是丟了, 不過我也不好多問,世子爺問這個做什麼?”
凌安也不知世子爺怎又惦記上那只金蟬了,不過有了答案也能回去差了,他好生向程楚云道了謝,又將心里想問的一并問了:“夫人……最近怎麼樣,您瞧著?”
程楚云手里的帕子揪了些,咬了咬,說得很含糊:“還同從前差不多,沒什麼變化。”
掐著自己的手心,忍著沒有將沈嫣已經能說話的消息吐出去。
是啊,阿嫣能說話了,聲音也是溫溫的,乖又甜凈,連同為子的都覺得好聽,世子爺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
可就是不想讓他那麼高興。
凌安見面容淡淡的,心道大約也不愿與他過多談。
作為夫人的閨中好友,還愿意傳消息給他們,凌安已經很激了:“屬下替世子爺多謝程姑娘,來日世子爺若能與夫人和好如初,程姑娘功不可沒。”
程楚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沉默了一會,抬頭問道:“世子爺的傷還好嗎?”
凌安無奈地嘆口氣,將這幾日的況與簡單說了下,“原本好好養下去,應是能早日行自如的,可世子爺偏偏逞強,又不肯好好用藥,如今一到雨天就疼得不住,怕是落下病了。”
程楚云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麼,丫鬟就已經在一旁催促了。
凌安轉頭瞧見巷口有人往這來,趕忙拱手:“程姑娘好心,來日世子必親自拜謝!您也快些回去吧。”
程楚云沉默地點點頭,凌安說了聲告辭,就踩著一旁的烏篷飛而上,很快消失在巷口。
回到府上,程楚云從箱底的錦盒中取出一支長長的羽箭,指尖挲過箭羽,時場景在眼前一幕幕鋪開。
五歲那年的上巳節,在園子里摔了跟頭,被一群世家子弟圍觀取笑。
小時候長得胖,臉上掛著嬰兒,一群人喊“胖團團”,抱膝躲在人群中間哭,連頭都不敢抬。
忽然頭頂“嗖”地一聲,一支羽箭飛來,鈍頭的箭矢直直穿過為首欺負的年發髻,跟著一道清亮恣意的聲音傳來:“以多欺算什麼本事,還不給本世子滾蛋!”
為首的年拔下穿發而過的羽箭扔在地上,嚇得嗷嗷大哭,領著一幫人跑了。
將那支羽箭撿起來,那個臨風皎皎的年牽起角,斜斜瞧了一眼,“還不起來,要本世子親自來扶你?”
慢吞吞地挪子爬起來,想要將那支羽箭還給他,年卻已經跑遠了。
后來才從旁人口中得知,當日鎮北王世子在園中與人比賽投壺,那支拋來的羽箭正是出自他手。
將這支羽箭珍藏至今,沒有人知道心里的小。
在小孩都貪的年紀,幾乎是戒了葷食和點心,漸漸地擺胖,長亭亭玉立的。
像小尾一樣跟在江年邊,對方家世好,父親是陵侯,母親是衛國公府嫡、皇后的親姐姐,只要跟著江年,這伯府出的小姐才有機會出宮闈,出現在各大宮宴,才能有機會……見到那個鮮怒馬的年。
等他們都長大了,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程楚云才知道,阿娘為相看的人家,大多門第相當或是中等品階的宦人家,再要往上挑,那便只能給人做妾室了。
大昭施行降等襲爵,伯爵再往下便是降無可降,可即便如此,爹娘也是舍不得給人做妾的,于是鎮北王世子的名字便了遙不可及的夢,也只有江年那樣份的貴才能配他吧。
皇后娘娘也的確提過這一,可江年竟然看不上謝斐,心里有些憤憤不平,但更多的是竊喜。
鎮北王不在京中,陛下和皇后也是能替謝斐做主的,好歹是伯府嫡,又是江年的好姐妹,時常在坤寧宮臉,或許還有機會。
可程楚云做夢也沒有想到,沒過多久,謝斐居然點名就要沈嫣。
那段時間渾渾噩噩的,怎麼也想不通,世子夫人之位落在任何一位公侯世家出的貴頭上,程楚云都可以理解,可為什麼偏偏是沈嫣?
無父無母,甚至還是個啞!
就算不到程楚云,但沈嫣又憑什麼?
可就是這麼一個怯懦的人,所有的心思只敢埋在心底,明面上還做們的好姐妹,做阿爹阿娘心中的乖乖。
不敢爭取,也不敢撕破臉皮,否則一定會失去這兩個所謂的好姐妹,再次淪為全京城的笑柄。
卑微至此,甚至將自己偽裝絕世大善人,在姐妹面前為喜歡的人打圓場、說盡他的好話,也許只有這樣,謝斐偶爾想起來,至會說一句——“那是個不錯的姑娘。”
或許是老天爺可憐,竟讓等到了謝斐和離,心中想的不是奪走姐妹的丈夫有多不齒,而是一個初婚的伯府嫡配再婚的鎮北王世子,誰也說不得高攀不上了。
如果是來做這個世子夫人,一定可以比沈嫣做得更好。
本以為謝斐終于厭倦了沈嫣,可程楚云沒想到,世子爺竟然依舊對念念不忘,半年了,還在不依不撓地打聽的消息。
阿嫣會說話了,謝斐只會比從前更;
而繼續犯賤,為引起喜歡的人注意,違背本心地替他們撮合。
程楚云閉上眼睛,攥住手里的箭尖,即便是鈍頭,也將掌心皮得生疼。
……
凌安回到王府,將程楚云的話照實稟告:“程姑娘說,夫人的金蟬似是丟了,許久沒見戴。”
話音才落,謝斐霍地起,脖上青筋暴出,就像一只暴怒的野,頃刻間就能毀天滅地。
隨即書房噼啪聲暴起,眼能見的全都被摔了個碎,謝斐癱坐在那片碎瓷的狼藉里,死咬著牙冷笑:“果然……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凌安抬眸著他蒼白至詭異的臉,嚇得頭皮發麻,話都不敢說,就像頭頂懸了把劍,稍有不慎就能將他腦袋刺個窟窿。
關鍵凌安還不明白他因何發怒,一枚金蟬而已。
……
翌日進宮,沈嫣刻意以上午事多為由,拖到午膳過后才與江年一道進了宮。
兩人在宮門口集合,卻沒見到原本說好一起的程楚云,沈嫣便好奇多問了一句。
江年回道:“子不舒服,我便讓在家休息了。”
夏日烈灼灼,兩人直到進殿才到難得的清涼氣息。
皇后見兩個姑娘面頰薄紅,額間都出了層細汗,忙喚人將冰鑒搬進來,放置在二人邊。
案幾上擺著冰鎮過的葡萄,皇后坐在榻上,招呼們吃。
江年也不客氣,立刻剝起了葡萄,沈嫣靠著江年坐下,抬頭看向面前的皇后。
今日著一件合的立領對襟長衫,披繡丹山彩紋的云肩,薄紗長衫下的孕肚微微隆起一個弧度,但整個人依舊氣度高華,不顯半分累贅,只是瞧著氣不太好。
這些天沈嫣對前朝之也略有耳聞,自兵部尚書抄家斬首之后,皇帝整頓兵部,似乎牽扯到了皇后的父親忠勇侯。
皇后孕中掌管六宮,本就吃不太消,雖有惠妃協理,可如今后宮中又多了個難伺候的嘉貴妃,前朝后宮的糟心事接踵而至,愁上眉梢,神不濟,下不見孕中子常有的圓潤,甚至還比從前清瘦了些。
兩人在坤寧宮陪皇后坐了一會,江年一直說起宮外有趣的見聞哄高興,說到最后,話頭又落到嘉貴妃上。
江年憤憤不平,皇后也只是薄笑意,“還是個小姑娘,過幾年才及笄呢,陛下是的表叔,照顧些理所應當。”
江年還要再說,沈嫣遞了個眼神過去,前者會意,吁口氣忍下了。
皇宮之中人多口雜,這些話若是傳到承乾宮嘉貴妃,倒顯得皇后氣量狹小,容不得人。
夏日的坤寧宮換了新鮮的果子香,花囊盛放著清澈的水,水面上是宮人晌午才到花園采摘的荷花,殿外花園的葡萄架上碩果累累,輕風拂過時,也是難得的舒快 。
沈嫣目掃過一周,最后落在皇后微微隆起的孕肚,淺淺笑道:“夏日天熱易燥,娘娘不必為旁人煩心,要多保重子才是。”
皇后頷首笑看著:“阿嫣模樣好,聲音也好聽,說出的話聽著便人舒心。”
江年故意噘噘:“姨母這是嫌我聒噪了?”
一宮人聽了都笑。
沈嫣估著時辰,太皇太妃這時候大概午睡剛起,而擷芳殿的幾位皇子這時候也開始研習功課,他應該是走不開的。
便挑在這個時候辭別皇后,往太皇太妃的壽康宮去。
壽康宮外值守的宮人遠遠就迎上來,“七姑娘來得不巧,太皇太妃還在小憩,日頭毒辣,您先到偏殿候著吧。”
沈嫣心里微微有些詫異,太皇太妃有午后歇晌的習慣,但往往不到半個時辰便起了,今日怎的還在小憩?
云苓跟在后面走,那宮人做了個“請”的手勢,“姑娘隨奴才將點心送到膳房去吧。”
云苓瞧一眼沈嫣,心道夏日天熱,這點心雖是姑娘來時才做的,但悶在食盒終究影響口,若是悶壞,那就是好心辦壞事了,便沒有多想,跟著那宮監去了。
沈嫣獨自走到廊下,一進門,高大拔的男人背影立刻撞眼簾。
霎時間,連呼吸都是一停。
倘若不是那人轉過來,就已經了轉逃離的心思。
但現在,雙像是灌了鉛,竟毫挪不得。
偏殿門緩緩閉上,四周圍雀無聲,謝危樓負手轉過來,腰間的金蟬也隨著轉的作輕輕起,與腰間佩玉撞出清泠的聲響,在空曠的大殿顯得尤為清晰。
沈嫣怔愣地著那枚金蟬。
他居然將的金蟬掛在腰間,那麼醒目的位置!
謝危樓緩緩走近,影影綽綽的影落在他英俊冷毅的面龐,而他的影相較于從前的威重,又顯得有些孤拔。
僅僅幾日不見,卻像隔世經年。
夢境中尋他不得的那些痛苦與茫然蜂擁而上,幾乎將整個人籠罩。
那些數不清的日日夜夜,繃神經,同另一個男人虛與委蛇,期盼著他得勝還朝、解救于苦海的好消息,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
醒來時枕畔空無一人,沒有一個肩膀給依靠,沒有一個樹可以訴說,所有的絕憋在心里。白日恍恍惚惚,夜晚一閉上眼,等待的又是另一種絕。
而現在,他正慢慢向走來。
不得不承認,僅僅這一個回而來的眼神,便能將空缺的心臟填補充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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