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馮佳薇是批改期末試卷時在學校發病的。
聽在場的同事說,午休結束后,馮佳薇的狀態就不太對勁。下午坐在辦公桌上批改試卷的幾個小時里,人每隔十來分鐘便拿出手機看兩眼,并不斷地試圖撥打某個電話。同事見神凝重,關心地問候了幾句,馮佳薇只回了個“沒事”。
然而沒過多久,馮佳薇就在去茶水間的路上倒下了。
同事聽見響聲,第一時間趕到了現場。馮佳薇躺在地上一不,手中的玻璃隔熱杯打翻了,星星點點的碎片和水跡灑落了一地。
晚上七點半,程若緒剛洗完澡回寢室,便接到了父親程文晉的電話。聽說母親被送進嶼大附屬醫院ICU,立馬收拾好行李,坐飛機趕回北嶼。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讓所有人都沒有心理準備。
若緒腦子都是的。坐在飛機上,反復回想起父親程文晉說起母親“病危”的事,只覺得自己仿佛在一個不真實的夢境里。
明明這半年醫生說馮佳薇的病有所好轉,明明上次打電話時對方罵人的聲音還中氣十足的,病怎麼會突然惡化了?
若緒頭痛裂,本不敢往下想。
晚上十點,飛機降落在北嶼機場。若緒打了輛計程車,拖著行李箱直接奔赴嶼大附屬醫院。
因為不能進ICU陪床,病人家屬被隔在外面的走廊上。若緒趕到的時候,和大伯已經回家了,父親程文晉不聲不響地坐在椅子上。平日里偉岸的男人,已經被悲傷的緒垮。他低著頭,整張臉被埋在手心。直到聽見若緒了聲“爸”,才抬起頭來,一雙疲憊的眼睛里滿布。
見到兒的這一刻,程文晉心的防線轟然崩塌,他在若緒面前無法克制地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語無倫次地自責沒有照顧好妻子。在若緒的記憶里,程文晉一直是無堅不摧的,他從來沒有這樣脆弱過。
若緒也有點想哭,卻還是強忍住了眼淚。
讓緒激的程文晉回家休息后,又向主治醫師詢問了馮佳薇的病。對方說了一長串專業名詞,聽得懵懵懂懂,只知道馮佳薇的況不容樂觀。
凌晨的時候,ICU外的走廊只剩下零星幾位家屬,冷清的日燈照得人恍惚。若緒在休息區的桌子上趴著,每當病房的大門傳來靜,的心便不由自主地擰一團,生怕里面傳來不想聽到的壞消息。
若緒默默地祈禱著,只希一切能夠好起來。
在ICU外面的病友活區坐了一整晚,有幾次朦朧地睡著了。夢境有些混,零零碎碎的。中途清醒的時候,看見主治醫生跟另一位患者談完話,于是上前詢問能否進去探視馮佳薇。
醫生看態度懇切,猶豫幾秒后,答應了下來。
真的只是看了匆匆一眼,寬敞的ICU里燈火通明,和窗外進來的黑暗形了涇渭分明的對比。若緒走到馮佳薇病床前時,人正昏睡著,沒有發出一點靜。著馮佳薇氣息微弱的臉,低聲說了個“對不起”,也不知道躺著的人有沒有聽見。
沒過多久,隔壁床的病人出現突發狀況,醫護人員悉數圍了過來。在工作人員的催促下,若緒很快結束了這次見面。
早上七點,大伯和伯母趕到醫院,帶來了早餐和營養粥。伯母林惠看到若緒臉上的憔悴,得知在病房外守了一夜,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心疼:“佳薇況怎麼樣?”
“跟之前差不多,還是沒有醒來。”
邊不時有人經過,ICU門前的走廊又熱鬧起來了,在若緒眼里,這大概是人間最清冷的熱鬧。
林惠嘆了口氣:“你爸呢。”
若緒自然地接過話:“爸昨天太累了,早上有點頭疼。我讓他晚點再過來,這里有我守著就行。”
“程俊楊他什麼時候能趕回來?”
“買了最快的機票,不過也得明天晚上到。”馮佳薇出事的時候,若緒遠在國的親哥程俊楊雖然第一時間買了機票,但最快到達北嶼的航班也是二十個小時以后。
“兒離得太遠,就是這點不方便。”林惠忍不住嘆,“若緒,你也沒必要一直守在外面,醫生留了家屬號碼,有事會打電話通知的。你先回家,或者在附近的酒店休息一下,有需要了再過來。”
若緒拒絕了林惠的提議:“沒事,我就在這兒坐著。”
昨晚下飛機的時候,若緒還覺得有點累,可自從凌晨見了馮佳薇之后,一點兒也不累了。知道自己需要睡眠,但此時的神經仿佛一拉的弦,牽扯著心七上八下,讓本無法安穩睡。
大伯和伯母待了半個多小時,先行離開了,若緒又坐回了角落里。吃了早餐后,掏出了手機。
昨晚若緒見到父親程文晉后,一直將電話扔在背包里。模糊地記得屏幕顯示有幾條留言和未接來電,但當時腦子糊了一鍋粥,很自然便忽略了這些信息。
一整晚下來,手機已經不知在什麼時候自關機了。
若緒去大廳租了個充電寶,然后回到原來的位置休息了一會兒。趴在桌子上,模模糊糊地睡著了。睡夢中夾雜著說話聲,爭吵聲,哭泣聲,好不熱鬧。
直到十一點的時候,有醫生在門口問:“馮佳薇的家屬在不在?”
若緒驚醒了過來,撥開人群,飛快地跑到醫生面前:“我是馮佳薇的家屬。”
醫生帶著口罩,看不清表。平靜銳利的眼睛過鏡片看向若緒,仿佛不帶,又仿佛帶著上帝視角的悲憫。
他告訴若緒,就在兩分鐘以前,馮佳薇的心跳驟停,醫護人員正在搶救。
醫生說了很多很多,若緒聽得十分恍惚,仿佛有人將的力氣全數走了,雙不自覺地發。深呼了一口氣,強迫自己打起神,配合地在病告知書里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并懇求醫生盡全力救治,家屬也會不計一切代價地配合。
談完話后,醫生匆忙跑進了病房。若緒癱地靠在墻上,掏出手機給程文晉打去電話,把馮佳薇的況告訴了對方。
直到掛掉電話,才發現自己的手一直在抖。頭頂白的燈凄冷地照下來,心里的苦像水一樣翻涌著。在想,如果這是噩夢的話,能不能快一點醒過來。
***
江予趕到嶼大附院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
走廊上的人依舊很多。生與死的協奏曲,在這一方小小的空間里不斷地上演,變了人間的至悲至喜。
江予一眼便發現了坐在角落里的程若緒。
生的臉被燈照得慘白,盈盈的眼睛里似乎有,仿佛災難過后,世界殘燼里存留的熹微火種。
應該是應到了什麼,朝這邊過來。經過一晚上的折騰,生的頭發了,服起了皺,表憔悴得不像話,整個人像累到了極點。
江予放緩了腳步,口因為剛才的奔跑,劇烈起伏著。來醫院的途中,他非常想質問若緒,為什麼不接電話,為什麼不聲不響跑回北嶼,為什麼家里發生了大事、卻一個字都沒有跟他提。憤怒和擔憂的緒牽絆在一起,讓他的心像是沒有的海草,起起伏伏,漂泊不定。
可在這一刻,所有的緒都沉淀了下來。
江予平復了一會兒呼吸,才開口問:“馮老師怎麼樣了?”
若緒訥訥地看著他,眼神有些遲鈍:“上午十一點的時候,心跳停了一次,搶救過來了。醫生說現在況比之前穩定了一點。”
說這話的時候,若緒的話音過于平靜,讓江予一時不知該如何安。
病房的門口又響起了哭聲,若緒了過去。也記不清這是昨晚以來聽到的第幾回,心從一開始的波濤洶涌,到此刻的止水微瀾,似乎已經習慣了。原來,人類的同理心,也會漸漸鈍化。
垂下眼眸,目有些游離:“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里?”
江予遲疑了兩秒:“我問了付明璐。”
“哦。”若緒點頭。想起父親程文晉提過,是付明璐的母親陳淑華和另一個同事把馮佳薇送到醫院來的。出事之后,陳淑華在這兒待了很久,今天上午又幫忙找到當醫生的老同學問況。人和馮佳薇從為大學同學后就在彼此較勁,相相殺了一輩子,大概也殺出了點。
江予向走近了一些:“家里其他人呢?”
“之前搶救的時候,他們都在這里。我爸緒不是很好,我怕他也扛不住,讓他先回去了。”
只要低下頭,江予便能清晰地看見若緒左眼里的。即使在這樣令人崩潰的時刻,依然坐得筆直,麗的臉上沒有表,眼眸仿佛一汪了無生機的凍湖。
江予的口泛起悶痛,他順勢蹲下來,輕輕捧著的臉,像哄小孩似的:“你也去休息會兒?我在這里守著。有什麼事第一時間給你打電話。”
若緒聽完,搖搖頭。
江予打量著:“那我去買點吃的過來,你不是容易的,想吃什麼。”
“不用了,我不。”
男生拿眼前的人有點沒轍,輕輕呼了口氣:“或者,你就靠著我的肩膀睡一覺,好不好?”
若緒拿開了江予的手,拒絕道:“你先回去吧,不用管我。”
空氣里出現了短暫的安靜。江予看著若緒,漸漸地,他知到了生眼里的疏遠。莫名其妙的,他和的距離,就這麼被生生拉開。
從昨晚就開始發酵的恐懼,終于找到了載。江予猶豫了幾秒,問:“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
若緒當然知道,江予的意有所指。在微博熱門里看到自己遭校園暴力被拍下的照片時,有過疑、有過憤怒、有過憎惡,但此時此刻,那些緒已經不重要了。
的聲音又輕又冷:“我現在,本沒有心想別的事。”
窒息瞬間涌上來,扼住了江予的嚨。男生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若緒雙眼失焦地看向前方,一邊喃喃自語:“你知道剛才醫生搶救我媽的時候,我在想什麼嗎?”
江予沒有出聲。
“我在想,我媽當初為什麼要把我生下來呢,明明可以選擇不生的。如果因為我的錯,沒有被救過來,我也一起去死好了。”
話音未落,江予的手猛然抓了過來。男生的手掌很大,地將的手握住。能從的汗意里,知到對方波的緒。
若緒強忍住涌上鼻尖的意,繼續說到:“我一直都太自負了,以為自己能把所有的關系理好。可事實證明,我本沒有做到。不僅沒有做到,還一直給邊的人帶來麻煩。你知道嗎,我媽這半年病控制得很好,是昨天下午看到我的照片后,才出的事。我爸告訴我,剛被送進ICU的時候,整個人已經意識不清了,還一直拉著我爸的手,不停地在說對不起我之類的話。”
淚水漫上來,模糊了視線。若緒深吸了一口氣,把想哭的沖憋了回去。
“我想了一個晚上,一直在想最近發生的事。我其實自私的,只顧著自己開心,本沒有考慮邊人的境。明明知道我媽不好,我還來來回回地惹生氣;而你呢,這個時候本不應該談,卻因為我不合時宜的喜歡,被卷那些七八糟的傳聞里。”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不想再錯下去了。”
看著眼前的人,扯了扯角,笑得有些勉強——
“江予,我們分手吧。”
江予旋即愣住,漂亮的眼睛里,星星開始一點一點湮滅。
作者有話要說:謝在2022-04-1517:49:32~2022-04-1618:37: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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