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大典時間很長, 奉先殿的典禮結束后,還要去太極殿接文武百的朝拜。
洪恩帝畢竟大病初愈,待奉先殿的典禮結束后, 便回了乾元宮。
前頭李宿在行登基典禮, 在乾元宮里, 洪恩帝也沒閑著。
貴妃一直陪在他邊,見他回宮之后神委頓, 話都說不出來,便讓宮人忙伺候他躺到床上,親自喂他吃藥。
洪恩帝一碗藥下肚, 閉目養神許久,才終于有了些神。
“碧鸞,召中書令。”
蘇碧鸞皺起眉頭,不太贊同:“陛下,您得多歇歇,今日這一番折騰,怕是要熬好些時候。”
洪恩帝人是醒了, 卻不太能彈,今日為了當眾宣讀圣旨, 他提前吃了些藥, 才能讓自己坐起來。
這會兒瞧著藥效散去, 他上的疼痛席卷而來,只怕會好幾日無法安寢。
“無妨,”洪恩帝躺在床榻上, 說話聲也逐漸孱弱, “得趁今日, 把所有的圣旨都發出去。”
有些事, 得他這個太上皇來做,不能臟了新帝的手。
蘇碧鸞嘆了口氣,還是讓人召了中書令過來。
中書令上還穿著整齊的服,見了洪恩帝,立即激跪倒在地。
“陛下大安,臣心甚。”
洪恩帝吃下一碗參湯,才道:“趙卿,朕要擬詔,且一字不寫下。”
中書令忙起,來到書桌前聽詔。
洪恩帝垂下眼眸,緩慢地說:“朕之長子李錦昶,德行敗壞,有違天道,不睦不悌,偏生謀反之心,當廢其太子之位,奪其李氏皇族之,貶為庶民,囚其于法寺,終不得復。太子妃一并貶為庶人,一起囚于法寺。”
中書令畢竟跟隨他多年,最是知道洪恩帝脾氣,如此聽來竟是毫不慌,一筆一劃書寫工整。
“德妃、端嬪禍宮闈,貶為庶人,關于冷宮,終不得復。”
說到這里,洪恩帝突然咳嗽兩聲,一口鮮隨之噴出,斑駁落在錦被上。
蘇碧鸞忙上了前來,幫他干邊的跡。
“陛下,歇歇吧。”
洪恩帝神不變,只繼續道:“敬王謀害皇嗣,有不臣之心,奪其封號,貶為庶人,囚于府中不得出。”
“九皇子、三皇孫奪其封號,貶為庶人,令其前往萬家峪替朕為先祖守靈,永不啟復。”
洪恩帝是老邁,卻并不蠢笨,九皇子三皇孫并未過多參與這一場奪嫡大,卻看在眼中聽在心里,只是默不作聲罷了。
即便如此,洪恩帝也不能留他們在盛京。
留到最后,都是禍害。
把這些人都安排完,洪恩帝閉上眼睛,似乎已經不打算再說下去了。
但他沒走,中書令便只得等在那,大氣不敢出。
蘇碧鸞又宮人上了暖茶,讓洪恩帝喝了兩口,洪恩帝才頹唐地睜開眼睛。
映眼簾的,是蘇碧鸞擔憂的面容。
洪恩帝沖點點頭,語氣多了幾分溫和:“碧鸞,你不用擔心朕,朕心里都有數。”
他已經活得夠久了,當了三十年皇帝,九五之尊,天龍之子,沒有人比他命更好。
所以,他覺得不虧。
什麼要長生不老,什麼要永繁華,那都是癡心妄想,還不如好好地來,好好地去,不在青史多留罵名,便已是最好。
洪恩帝如此想著,角竟有了些笑意,但隨后,他臉上的笑容都被苦掩埋。
“長生……”這個名字一喊出口,洪恩帝便就垂下眼眸。
“壽寧公主不遵循禮法,禍宮闈,著……著奪其公主封號,降為縣主,賜睦洲縣為封地,即日起就藩,無召不得回京。”
他的病,有一半是因壽寧公主而起,但他對于這個寵著長大的兒,實在沒辦法下死手。
待到詔書都寫完,洪恩帝便讓中書令下去,狠狠閉上了眼睛。
“陛下,壽寧……”
蘇碧鸞想說壽寧公主寵長大,自是有些頑劣任,但話到邊,卻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想到胡作非為對李宿的傷害,蘇碧鸞就決計不會原諒。
看李長生風不再,跋扈不再,只當一個平凡人,永遠被盛京繁華所拋棄,這才是對應有的懲罰。
但對于洪恩帝來說,這其實是他給兒所留的最后面。
李錦昶那麼要面子的一個人,要一輩子為庶人被錮在法寺中,聽著他永遠也無法靜心的佛經,看著最厭惡的兒子高高在上,怕是會讓他日夜難眠,無比煎熬。
對于這個兒子,洪恩帝唯一的面就是讓他活著。
可這麼活著,比死了還令人痛苦。
洪恩帝長嘆一聲:“長生……長生畢竟是蔚云拼命生下來的,一命換一命啊。”
那是他的發妻,是先皇后用自己的命換來的寶貝兒,他給起名長生,就是希能長命百歲,健□□長。
然而依舊事與愿違。
洪恩帝頹唐地垂下眼眸:“我不是一個好父親。”
他不是好丈夫、不是好父親,似乎也算不上一個好皇帝。
這一生啊,他終究失信于人。
蘇碧鸞沒有說話,洪恩帝也并非需要旁人安的人,他沉默良久,才道:“你去忙吧,宿兒年輕,妃嬪有只有一個,還得你多心。”
蘇碧鸞起,沖福了福,然后徐徐往外走。
待行至門口,聽到一聲幾不可查的嘆息。
蘇碧鸞沒有回頭,徑直離開。
在背后,只宮燈爍爍。
今日的登基大典本就準備周全,只不過臨了換了個皇帝,一切流程全無變。
待到落日時分,忙了一天的登基大典才算短暫結束。
李宿宮人先送了姚珍珠回南寂園,這才乘了駕來到乾元宮。
他還未到,太上皇的大太監韓九便匆匆迎了出來,直接跟在駕邊:“陛下,太上皇正等您。”
李宿低頭看向他:“皇祖父還未歇息?”
韓九的臉上便出擔憂的神:“只傍晚時分略瞇了會兒,現在又醒了。”
他如此一說,李宿便皺起眉頭。
“知道了。”
兩個人一路沉默地來到乾元宮,待李宿進了正殿,整個乾元宮也都是安安靜靜,仿佛沒有人煙。
韓九一直侍奉他進了寢殿,才輕手輕腳關上門,迅速退了下去。
李宿知道這是皇祖父有話要說,便在門口道了一聲:“孫兒給祖父請安。”
洪恩帝確實還未睡。
他道:“過來吧。”
李宿繞過江山萬里屏風,緩緩行至榻之前。
洪恩帝仰頭躺在床榻上,頭上只梳了發髻,上蓋著厚重的錦被,似乎覺得春日的夜晚依舊寒冷。
“皇祖父。”
李宿正要給他行禮,洪恩帝便開口:“坐下說話吧。”
李宿也不去搬椅子過來,毫不在意地坐在了腳榻上。
“皇祖父,您還未康復?”李宿問。
從他進來到現在,洪恩帝就一直平躺著,沒有偏過頭看他一眼。
并非洪恩帝對他厭惡,而是他靠自己已經不太能了。
李宿靠過去,好讓祖父能看到自己的面容。
洪恩帝眉眼微,那雙已經昏暗迷蒙的眼睛好半天才落到李宿臉上。
白日在奉先殿,他就覺得孫兒大為不同,此刻見他,發覺他好似又有些不同。
今日他登基為帝,命運更改,自是龍氣加深,當然會不同。
洪恩帝看著他年輕的臉龐,想要手他的臉,可努力半天,卻都無法。
“唉,宿兒,你是否有許多話要問我?”
李宿已經許久沒有如此認真地看著祖父。
不過才三個月未見,曾今他心里高大英的皇帝陛下,也已是老態龍鐘。
他眼神朦朧模糊,滿面皺紋,頭發也花白了大半。
在他上,李宿能會到英雄遲暮的悲涼。
“祖父,您……”
李宿心中說不上是什麼滋味,難過也好,憾也罷,總歸是五味雜陳。
洪恩帝雖已是老眼昏花,但他依舊敏銳,孫子是什麼樣的心神,他能清晰到。
見他心里難,甚至還努力沖他笑了笑。
“傻孩子,人人都會老,即便是皇帝,也是人,總會有老的那一天。”
“你要記住,皇帝也是人,這句話永遠不能忘。”
李宿點頭:“孫兒謹記于心。”
洪恩帝努力盯著他的眼睛,又問了一遍:“宿兒,你沒有話要問我嗎?”
待到此時,待到此刻,他們之間便只是祖父和孫兒,不是什麼太上皇和新帝。
李宿沉默了。
他知道洪恩帝想讓他問什麼,可他自己想知道答案嗎?
若是不知,這個心結會一直纏繞著他,此生都無法忘懷。若是知曉,答案并非他所愿,他又當如何?
李宿的猶豫,被洪恩帝看在眼中。
洪恩帝沉默半晌,最終嘆了口氣。
他這一聲嘆氣,把人一下子拉回到了十幾年前。
那時他正是意氣風發時,年富力強,意氣風發。
他是年天子,是大褚最好的中興之主,是百姓口稱贊的好皇帝。
贊譽加,國泰民安,風調雨順。
也正是那個時候,他意識到了兒媳對自己的特殊愫。
纏綿的、敬仰的、深沉的。
洪恩帝努力睜大眼睛,看向李宿。
“你是錦昶的兒子,千真萬確。”
李宿心深芽一瞬破土而出,長參天大樹。
他抑心多年的痛恨,怨懟,在這一刻被平。
洪恩帝是九五之尊,他從不會欺詐蒙騙,他說的話,李宿信。
洪恩帝的目依舊游移在他臉上,似乎過他在看什麼人。
“宿兒,我這一輩子,只心一個人。”
“那就是你的祖母,我的發妻孝慈皇后。”
————
聽到洪恩帝的那一句肯定,李宿的心已經漸漸平和下來,他坐在洪恩帝邊,安靜聽他傾訴。
洪恩帝聲音很輕,帶著久病不愈的氣弱,也有著無限的懷念。
他不是在對李宿剖白,他只是在訴說自己心底深的念想。
這麼多年,這麼多年。
無人可傾訴。
高不勝寒,孤寡伴一生,這就是皇帝的宿命。
所以他跟李宿說,讓他千萬記得,自己不僅僅是皇帝,更重要他還是個人。
一旦有一日連自己是人都忘了,那日子便會陡然不同。
介時,才是眾叛親離,生不如死。
就如同現在的洪恩帝。
所幸,在他臨終之際,他終于找回了心中的那一點點念想。
洪恩帝道:“我同你祖母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親后舉案齊眉,甚篤。”
“早早誕下長子,讓我的太子之位更穩固,繼承大統之后,也是賢助,前朝后宮都能鼎力支持。”
“沒有當年的,就沒有現在的我。”
在洪恩帝的回憶里,沒有皇后和皇帝,只有妻子和丈夫,只有李玚和蘇蔚云。
“其實當年對陣鐵木部族叛,我大可派遣大將前去平反,不必自己駕親征,但當時的我實在是太過年輕氣盛,總想做一回英雄皇帝,全然忘了你祖母也不過剛剛做了一年皇后,宮里宮外尚未完全穩妥,朝政外也未曾風平浪靜。”
“是我害死了你祖母,如果我再穩重一些,考慮周全一些,就不會難產而亡。”
發妻的早逝,是洪恩帝心中永遠無法磨滅的痛。
也正是因為紅未老,天人兩隔,才讓洪恩帝心心念念至今。
那份愧疚和憾,時刻埋藏在心底,讓他對蘇家終究多了幾分誼。
他對孝慈皇后的實在復雜,復雜到多年來不愿提及,也復雜到行將就木時,仍舊念念不忘。
洪恩帝對李宿道:“所以宿兒,作為皇帝,定要三思而后行,否則拖累的又何止是自己最在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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