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眼淚

有些時候，忘記，比記住，要好。

司季夏一直以來都是個很聰明的人，他知道自己忘了很多很多事，他只記得這兒是他的家，記得他生來就沒有右臂，還記得他名“平安”，其他的，都不記得了。

不過他不悲傷，也不著急，他知道總有那麼一天他會把他忘記的事想起來的，就算沒有那麼一天，他也不介意，因爲他現在，也沒什麼不好。

他沒有親人，沒有妻兒，他只有他自己，對於過往，忘與不忘，於他來說，沒什麼差別。

唯一的差別，就是他的家裡多了一個人，一個姑娘，一個大著肚子的姑娘。

姑娘說他是的恩人，說他是爲了才從山上滾落下來到了後腦且了重傷的，他有問姑娘的夫家和家人，姑娘沒有多說，只說了什麼親人都沒有，只有自己而已。

司季夏覺得，他和像，都只有自己而已，不過他比又好上一些，因爲他還有一個家，而且他是個男人，雖然有不全，但是在這個世上，男人總是要比人好存活的。

其實就算姑娘沒有多說，司季夏大概也猜得到他爲何會救了，想來應該是想尋短見，他見著了，便救下了。

倒也是，一個舉目無親且還著個大肚子的人，總是難活得下去的，只是不知看起來這般好的姑娘，又怎的會沒了家沒了親人？

這個問題司季夏自然沒有問，因爲沒有人願意回答這樣的問題。

司季夏雖然覺得腦子裡有很多混沌撥不清順不開，他也知道他忘了很多事，但他卻沒有問多話，就像他本就不在意自己是否對過往有記憶一樣。

司季夏問冬暖故的一個問題，是“這兒是我的家，可對？”。

冬暖故點頭。

他問冬暖故的第二個問題是，“敢問姑娘芳名？”

冬暖故微笑著答：“我姓冬，名暖故，溫暖的暖，故事的故。”

冬暖故什麼都想瞞，唯獨的名字不想瞞，因爲就算他已不在認識，還是想他能再喚一聲“阿暖”，一聲就好。

司季夏這會兒已經坐下吃飯了，他正捧起碗喝了一大口黏稠的白粥，像是極了似的，倒是完全不在意他吃飯的模樣被一個陌生人看到，這是從前的他從來不會有的況，從前的他，從不願意在人前吃飯的，因爲他只有一隻手，他捧起了碗，就沒有再用筷子。

可現下，他還是他，卻又好像不是他了。

“我平安。”司季夏將碗放下，看了一眼坐在他對面的冬暖故，朝冬暖故微微笑了一笑，又匆忙垂下眼瞼，不敢多看一眼，耳有些紅，道，“姑娘若是不介意，可直接喚我的名字，‘公子’這個稱呼，山野人家聽著，總覺得有些……奇怪。”

他還是不敢多看冬暖故一眼，就像是多看一眼就是玷污了似的。

冬暖故在聽到司季夏說出“平安”二字時，放在上的手了，眼眶有些滾燙，只見微微點了點頭，聲道：“我知曉的，公子曾告訴過我的。”

“這樣啊。”司季夏又微微笑了笑，“那就好。”

冬暖故沒有再說話，司季夏也只是靜靜地喝著吃菜，他雖說自己是山野人家，但是他起筷子來卻是斯斯文文的，這是真正的山野人家不可能有的舉止，然他沒有察覺，似乎他一直都是如此，並未覺得有何不妥。

煎蛋很鹹，醬蘿蔔也很鹹，而且味道有些嗆，可是司季夏全都吃完了，還喝了三大碗黏稠的白粥，當他把冬暖故從廚房裡一併拿過來的那隻盛粥的陶鍋舀得見了底時，他忽然怔住了，十分慚愧地看向冬暖故，道：“一不小心便把粥給喝完了，十分對不住，我……我給姑娘熬一鍋還給姑娘。”

司季夏說完就站起匆匆忙忙地收拾桌子，冬暖故也忙站起制止他道：“平安公子莫著急，我吃過了，不妨事。”

“可是我……”司季夏擡頭看了冬暖故一眼，又連忙低下頭，心跳得有些快。

因爲他正好對上冬暖故的視線，正正好直視著烏黑瑩亮的眼眸，的眼眸很漂亮，黑亮得就像閃耀著漫天的星斗，只是不經意的一瞥，都能令人心跳加速。

這樣一雙漂亮的眼眸，司季夏心底有種似曾相識的覺，可究竟是何時又是在哪兒見過的，他想不起來。

這般想著，司季夏在心底鄙夷起自己來，他雖是這姑娘的救命恩人，但這姑娘卻早已是別人的妻子，儘管現下只有自己，他也不能心生不當有的想法。

他雖是鄙的山野人家，卻還是知道些君子之道，萬萬不能做了無恥小人，萬萬不能。

“平安公子爲救我而傷，我留下照顧公子天經地義，現下公子既已醒來，我也不便在此久留，太過打擾公子很是不該，公子救命恩德，我銘記於心，來日我必會報答公子的救命之恩。”冬暖故看著司季夏慌的舉及神，悉得就像昨日他還正在面前這般不安過，可現下卻又陌生得遙不可及。

是以冬暖故不敢在他邊久留，怕忍不住，怕忍不住把的存在告訴他，可他若記起了，必會記起他所有的不幸。

不希的平安再揹負任何苦痛，不忍心。

忍不住，那就只能走，只有離開了平安的側，瞧不見他了，便能忍住了。

冬暖故說完話，站起就要往堂屋東面的屋子走，司季夏卻在這時急忙喚住了，“姑娘請稍等一等。”

“公子可是有話要與我說？”冬暖故停下腳步，看著司季夏，司季夏還是看了一眼又垂了眼瞼。

“姑娘……可有去？”司季夏問。

“暫時還沒有。”冬暖故淺淺一笑，眸子深只有濃濃的哀傷，“不過找找總會有的。”

“山上地方陋，姑娘若是不嫌棄的話，姑娘不妨在我這兒多留些日子。”司季夏的聲音很溫和，像是很關心冬暖故似的，“至於姑娘的去，我可以幫姑娘找的，姑娘現在有不便，不宜勞頓。”

司季夏說完，又慌忙解釋道：“姑娘放心，我請姑娘留下絕非有歹意，只是姑娘現下這般況實在不便，我這兒的屋子空著也是空著，若能幫得到姑娘，我自是願意。”

司季夏急急忙忙地說完話，又是變得有些面紅耳赤。

“我留在這兒，不會打擾公子麼？”冬暖故的雙手垂在側，將自己的布抓得的。

“山中日子清簡，能多個人與自己說說話，也是好的。”司季夏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姑娘若是能留下，我很歡迎。”

“那我便多謝公子了。”冬暖故朝司季夏微微躬，“如此小子便又再多欠了公子一個收留之恩。”

“姑娘不必如此多禮，若是換了別個人，看到姑娘這般，也會幫助姑娘的。”冬暖故的舉讓司季夏有些手足無措。

冬暖故只微微笑著，輕輕搖了搖頭。

“我還有個問題想問姑娘。”

“公子請問。”

“姑娘說我昏睡……我昏睡了多久？”竟是讓他把對過往的記憶全都睡走了。

冬暖故默了默，才答道：“公子睡了半個月。”

“半個月……”司季夏對冬暖故的話毫不懷疑，就像他的家裡突然多出了個大肚子的子他也不覺得有太大的詫異一樣，他相信冬暖故的話，“半個月裡都是姑娘在照顧我？”

“公子爲救我而傷，我不能棄公子而去，公子縱是睡上一年半載不醒，我也一樣會照顧公子的。”

冬暖故聲音的，得司季夏心又開始怦怦直跳了，他覺得自己的這種覺太過可恥，是以他連忙捧了裝了碗筷碟子的陶鍋急急忙忙出屋去了，一邊張道：“我把碗筷拿去洗，姑娘你坐。”

冬暖故沒有在堂屋坐，回了的那間屋子，將自己鎖在屋子裡，久久不出來。

冬暖故自認自己不是個哭的人，在嫁給司季夏之前，甚至已經忘了眼淚的味道，忘了流淚的覺。

可不知是怎麼了，不知何時開始竟變得喜歡流淚了，眼淚那種苦的味道流進裡，讓覺得整顆心都是苦的。

冬暖故站在小屋裡的窗邊，窗戶對著院子而開，站在窗邊，能看到正蹲在廚房門外洗刷鍋碗的司季夏。

他還是像原來一樣，在蹲下來做事的時候習慣地將那隻空的右邊袖子打上一個結以免袖口掃到地上。

他除了瘦了很多之外，他還是和原來一樣，眼睛還是墨黑到深沉的，脣瓣還是薄薄的，笑起來的時候角邊上還是有兩個可的小梨渦。

他還是和原來一樣，會習慣的張，一張就不敢多看一眼。

他明明什麼都和原來一樣，他明明什麼都沒有變。

可他卻不再是的平安了。

他不是的平安了，不是了……

不能吻他，不能抱他，不能輕他的臉頰，不能拉著他的手輕的肚子，甚至不能把心裡話告訴他了……

淚又流進了裡，苦到了極點。

冬暖故沒有擡手自己眼眶裡的淚水，因爲不管怎麼，都止不了自己的眼淚。

窗外的很好，可是卻照不進窗戶裡來，屋子裡只有深秋的寒意。

冬暖故站在窗外一瞬不瞬地看著院子裡的司季夏，一邊擡手著的小腹，聲音低得近乎哽咽道：“好孩子們，你們的爹爹不記得你們和娘了，娘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正蹲在廚房門外洗碗的司季夏總覺得有人從屋子裡瞧他，可當他轉頭看向那敞開的堂屋大門和兩邊屋子的窗戶時，卻又不見有人影，他覺得應該是他的錯覺，屋裡只有一個人，而那個人可不會這麼瞧他。

他只是一個什麼都沒有的殘廢而已，沒有什麼值得別人看的。

此時的冬暖故已躲到了窗戶旁，閉著眼，淚流河。

司季夏洗好了鍋碗將其拿進了廚房裡去放的時候，發現這間廚房於他而言也是既悉又陌生的，悉的是這的確是他的家，陌生的是裡邊的都是嶄新的。

他究竟是何時購置的這些新新傢什的？他當真……只睡了半個月而已？

罷了，想這些做什麼，他還活著，也還是自己一人，與從前沒有變，其餘的又何必多想。

司季夏又看到了堂屋前被他踢開還未來得及撿的鞋，這才彎腰撿起那隻被他踢開的鞋在屋前放好，再從牆角拿了一隻木盆，將布鞋、皁角及刷子一併放進了盆裡，將木盆拿起來後重新回了堂屋，本是要與冬暖故說些什麼，奈何發現那間屋子的屋門閉著，他想敲門，終是沒有敲，而是拿著木盆走了，出了院子。

他去往的方向是山間小溪的方向，他要拿鞋子去洗刷。

司季夏這一趟出去去了很久，因爲他在小溪邊坐了很久很久。

他回來的時候，日已落，山間的小院裡早已沒有了日。

山上天暗沉得快，不過片刻，這個位於深深山林間的籬笆小院便籠罩在了暗沉沉的夜裡。

院子裡很安靜，屋子裡也很安靜，沒有燈火，安靜得就像這個院子裡沒有人在裡邊似的，可院子裡晾曬的還未收起的冬冬被卻又顯示著這個院子其實並非無人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