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先天之疾
五月十九日傍晚,陳之一行四人終於在余暨縣趕上了支愍度大師與謝玄,謝氏僕役將一家小客棧包下,灑掃后請度公和遏郎君住,陳之趕到時,.
此時的謝玄,也不敷了,但上的一品沉香味依舊,長玉立,瘦削拔,兩眉斜挑,英氣人,見到陳之,喜道:「子重兄趕到了。」便引陳之去見支愍度大師,行者靈佑已叩見度公,將去陳家塢請到陳之去東山謝氏別墅之事一一說了。
陳之拜見支愍度大師,謝大師遠道來為母親治病。
兩盞油燈影暈黃,清癯蒼老的高僧支愍度盤趺坐在燈影里,目慈和,注視著陳之,道:「陳檀越尚未用飯吧,請先去用飯,然後老衲再與陳檀越敘話。」
陳之便去用了齋飯,匆匆沐浴后散發披襟來見支愍度,支愍度依舊在燈影里坐定,似乎一不曾。
陳之在謝玄邊坐下,老僧支愍度開口道:「陳檀越,此有故彼有,此無故彼無,十二因緣,眾生枷鎖,何由得?」
陳之道:「母氏劬勞,憂心難釋。」
支愍度微微一笑:「陳檀越是中人,卻不知如何得悟『真如』?」
陳之道:「世人終日口念般若,不識自般若,猶如說食不飽,口但說空,萬劫不得見,終無有益。」
支愍度頭顱微聳,合什念佛,連稱:「善哉!善哉!」乃問:「何謂自般若?」
陳之道:「只在目前。」
支愍度問:「既在目前,老衲何以不見?」
陳之道:「大師有我故,所以不見。」
支愍度陷沉思,這是後世禪宗大師的語錄問答,對於從未接過《壇經》「真如」理論和《金剛經》「我執、我相、無我執、無我相」理論的老僧支愍度來說,彷彿醍醐灌頂,雪白長眉抖抖瑟瑟,說道:「無汝無我,能見道否?」
陳之道:「無汝無我,阿誰見道?」
老僧支愍度有些糊塗了,既要「無我」才能見自般若,可陳之又說若是連「我」都沒有了還以什麼來見自般若呢?看來這個「無我」並非真的「無我」,而是要放下我所執著的東西——
老僧支愍度笑道:「看來陳檀越也是放不下的。」
陳之道:「是,有勞大師了。」
支愍度道:「陳檀越對老衲啟發多矣,甚好,陳檀越回房休息去吧,明日一早趕路。」
陳之與謝玄退出支愍度大師的客房,見月甚好,謝玄道:「子重兄,你我且到後院漫步如何?」
陳之便隨謝玄到客棧後院,後院有幾株榆錢樹,一串串金黃的榆錢垂掛著,有微帶苦的清香。
謝玄先問了陳母李氏的病,寬了陳之幾句,然後問:「子重兄在東山別墅見到了哪些人?」
陳之道:「匆匆拜見了安石公,后在曹娥亭見到了英臺兄。」
謝玄霍然轉頭,盯著陳之,徐徐問:「你還是以英臺兄相稱呼嗎?」
陳之道:「是,還是覺得稱呼英臺兄更合適,令姊也這麼認為。」
謝玄笑了起來,問:「子重兄何時識破家姊份的?家姊說到過陳家塢,這事只有我知道,三叔父那裡是不敢讓知道的。」
陳之道:「是到了東山別墅才知道的,別墅典計說度公由遏郎君陪同前往錢唐了,我雖寡聞,豈有不知遏郎君是誰,這才恍然大悟。」
謝玄笑道:「原來是被那典計道破的,哈哈,家姊妝扮男子,言行畢肖,在吳郡三月,無人知其是子,若不是這次令堂之病,子重兄恐怕也不會知道是子吧。」
陳之微笑不語。
謝玄問:「子重兄在東山見到王凝之、王徽之兄弟否?」
陳之道:「匆匆來去,未由得見。」
謝玄目視陳之,說道:「王氏兄弟此番是來向我阿姊求婚的,兩兄弟任由我阿姊挑選——」
陳之淡淡道:「王氏兄弟皆負盛名,二選一也很難挑選啊。」
謝玄道:「王氏兄弟到陳家塢聽了子重兄的豎笛曲后,甚是賞嘆,說桓野王贈笛之人果然名下無虛,我三叔父也亟盼得聞——」
說到這裡,謝玄站定子,向陳之一揖道:「陳郡謝玄,字度,見過子重兄,從此真正訂。」
陳之還禮,序齒二人同年同月生,謝玄比陳之小了十一日,執手相,會心一笑。
陳之著這位日後北府兵的創建者、淝水之戰的統帥,此時臉龐猶有稚氣,不曾敷,英氣展,這是必須結的人啊。
謝玄說話依舊傲氣十足:「我與家姊一般,只重人才不看門第,不過寒門也的確有出類拔萃的人才,子重兄是罕見的,我敬子重兄,不敬寒門。」
陳之道:「寒門並非沒有人才,而是缺展現其才華的場所。」
謝玄道:「子重兄不就穎而出了嗎,真要有才,不論士族還是寒門,總會為世人所知的。」
陳之心道:「寒門子弟要出人頭地,可比士族子弟難上百倍。」
謝玄興緻道:「未想子重兄對佛學亦有研究,甚佩!若子重兄有興緻的話,我想與子重兄談玄,以前有家姊在前,我不上,唉,有個強悍的阿姊有時也是很鬱悶的。」
陳之笑了起來,不忍拂謝玄興緻,便在月下就《周易》「聖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展開辯難,沒有阿姊謝道韞在場,謝玄才有機會充分展示自己的辯才,果然學識贍、心思機敏,與謝道韞相比,稍遜銳利而已。
二人直談到月到天心才各歸客房歇息。
次日一早,三輛牛車離開余暨縣向錢唐駛去,於正午時到達陳家塢,陳之五月十六日去會稽東山,今日是五月二十,前後正好五日,雖然趕路辛苦,但順利請來了支愍度大師,心下寬,亦不覺得勞累。
陳母李氏見到名傳遐邇的度公親來陳家塢,甚是高興,還不知道兒子請度公來給治病的。
支愍度大師看了陳母李氏的面和,問道:「檀越是不是常有心悸失眠?」
陳之在一邊道:「母親,度公通佛法,醫亦是聖手,母親這失眠心悸之疾可請度公慈悲診治。」
老僧支愍度為陳母李氏切脈久之,說道:「無妨,無妨,檀越多休息、勿勞累即可。」然後來到陳之書房,謝玄正在書房饒有興趣地看宗之和潤兒寫字。
支愍度便未進書房,對陳之道:「覓個清靜,老衲要與陳檀越細談。」
陳之一聽,一顆心立時提了起來,引著支愍度來到亡兄陳慶之的書房坐定,小嬋上茶后侍立一邊,陳之讓小嬋先出去,神凝重地看著老僧支愍度,企盼他說出吉言。
支愍度問:「陳檀越,令堂之疾似乎由來已久了吧?」
陳之道:「是去年才得的病,當時暈眩得無法安坐,得葛稚川先生開了一個方子,服用後起先有效,今年以來卻失效了。」
支愍度看了葛洪開的那個「生地黃」的方子,點頭道:「葛稚川是知道令堂病癥的,他未曾叮囑過你什麼嗎?」
陳之心懸了起來,說道:「葛師叮囑我今年五月後莫要外出。」
支愍度嘆息一聲,說道:「是了,葛稚川醫在我之上,他束手無策的疾病老衲亦無能為力。」
陳之頓時嚨發乾,聲音發:「請度公明示。」
支愍度說道:「令堂之疾是與生俱來的,本來這種心疾之人是不能生育孩子的,分娩時極易心跳過速而夭亡,但令堂卻堅持過來了,實乃奇跡——」
盛夏五月,陳之手足冰涼,度公所言他完全明白,母親這是先天心臟病啊,先天心臟病是不能生育孩子的,倒不是說疾病會傳,而是如度公所說分娩時極易心跳過速而死亡,但母親卻平安生下了兩個兒子——
陳之記起來了,英姑有一回說起過,母親生他之時昏死了過去,後來得杜道首的符水才醒轉過來。
陳之哽咽道:「度公,可還有什麼法子可想的?」
老僧支愍度道:「陳檀越切莫悲傷,令堂有先天之疾卻能活過知天命之年,又何嘗不能繼續求活?老衲開一個方子,讓令堂每日煎服,小心調養,或可延年益壽。」
陳之連連點頭:「度公所言極是,我母親一定能長壽的。」又問:「那稚川先生的生地黃丸還要不要服?」
支愍度道:「既已無效,就不要再服用了。」
陳之又道:「在請度公之前,我派了人去吳郡請名醫楊泉,不日將到,請度公莫要見罪。」
支愍度毫不以為忤,說道:「讓楊泉來為令堂診治一下也好,楊泉是專門行醫的,所見更廣,或另有奇方也未可知,不過在楊泉開方之前,你把老衲這個方子取出讓他一併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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