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三、因緣

小婢短鋤的親兄在前院應值，得葳蕤小娘子吩咐，陳之郎君一到他就會趕去惜園報知消息，這就是為什麼每次陳之來到陸納書房、.

這次，陳之還沒到陸葳蕤就先從惜園來到前廳了，知道爹爹已經派人去請陳之了，說有貴客要見陳之，問廊下侍候的執事，得知來客是高平郗氏的子弟、大司馬桓溫軍府的參軍，不知找陳之有何急事？

陸葳蕤在正廳隔室屏風后跪坐著，小婢短鋤和簪花侍立在後，初夏的暖風拂過來，雪白的帷幄水波般漾，室有甜甜的花香，因為陸葳蕤剛從惜園白蘭花下來，惜園的上百株白蘭都開花了，從花樹下走過，頭髮、裳都是香的。

陸葳蕤聽到陳郎君的聲音了，不自的腰肢就是一，眼神格外清亮，凝神聽陳郎君說話，覺得陳郎君嗓音略顯沙啞，又聽了一會，才明白陳郎君昨日與這個郗嘉賓辯難了三個時辰，難怪嗓子都說啞了。

又坐了一會，聽郗參軍說還要與陳郎君辯難，陸葳蕤秀眉微蹙，角含笑，搖了搖頭，知道今日是不便與陳郎君相見了，起出了正廳後門，吩咐短鋤的小阿兄取一籃新摘的枇杷果送至門房，給陳郎君的大個子隨從，想想又讓送兩籃去，見過冉盛吃麥餅，那真是狼吞虎咽，只怕陳郎君還沒見著這籃枇杷就被冉盛一個人吃了。

……

陳之來到陸府已經是巳時，在廳上略坐了一會，陸府管事便來通報說筵席已備好，陸納便請郗超與陳之席，飲梨花酒、品嘗太湖銀魚——

郗超出高門，素負才，現在又是桓溫軍府炙手可熱的人，而且郗超之父郗諳與陸納頗有些，所以陸納對郗超甚是禮遇，因郗超不喜熱鬧，所以陸納也未請郡府吏、本城士紳相陪。

兩廊下有陸府樂在吹拉彈唱，主客雖只有三人，但僮僕侍者卻有數十，陸氏奢華可見一斑。

執事來報褚丞郎求見，想必是褚儉聽聞郗超在此，想來拜會，陸納一口回絕：「不見！就說我有貴客相陪，褚丞郎若有公務，明日到署衙再說不遲。」

郗超聽陸納口氣略顯生，不免有些奇怪，這吳郡太守與丞郎不睦乎？

陸納解釋道：「這個褚丞郎，心狹窄，雅量全無，與之同為錢唐縣人，不思提攜後進，卻屢次想凌同鄉後輩，先是暗示徐藻博士不收之學，后又指使其子挑撥，想利用我侄陸禽與之敵對，最可惱的是收容被錢唐陳氏逐出宗族的敗類陳流，在庾史面前誣陷陳之，庾史不察，當堂就要取消之的定品資格，以至弄得定品考核時斯文掃地，連我這個吳郡太守也面無。」

郗超毫不驚訝之，說道：「魏人李康《運命論》有雲『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碓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更何況之出寒微，要想有所作為，自然要比別人艱難得多。」

郗超說得很直率，陸納看了陳之一眼，深為這俊多才的年惋惜，說道：「我辟之為我郡府文學掾，郗參軍以為如何？」

州文學掾是閑職，有別於事務繁忙的濁吏，非士族子弟不能擔當，而郡府文學掾雖然低一級，但對寒門子弟而言無疑也是極為難得的職，不是有聲的儒學名士當不得此任，陸納對陳之可謂是厚有加了。

郗超笑道：「陸使君要留用陳之嗎，我還想稟明桓大司馬，征之西府呢。」

陸納自以為郗超是說笑，桓溫軍府做司馬、參軍、記室的都是些什麼人？瑯琊王氏、太原王氏、陳郡謝氏、高平郗氏、吳郡顧氏，無一不是頂級門閥，在軍府歷練數載，出來都是坐鎮一方的豪強，不是刺史、便是太守，當然了，在軍府做供人驅使的濁吏胥曹也未嘗不可，但那樣又哪有出頭之日！便笑道：「西府何如做我的文學掾清閑，優遊詩畫，正適合之，只是之年齡尚，明年吧，明年五月我派人去錢唐徵召。」

陳之謝過陸使君抬，郗超笑笑，未再多言，只是讓侍者把幕後的樂撤去，嫌那音樂聒噪。

陸納笑道：「等下讓之為郗參軍吹奏一曲，之的豎笛經桓野王誇讚，已名揚江左了。」

郗超訝然道：「之的豎笛這般妙嗎，江左音律第一的桓伊都賞識之？」

陸納即命人去書房取衛協作的《桓伊贈笛圖》來，郗超細賞，讚嘆不已，說道：「之渡口候船，心有所，無意吹之，桓伊江上過，無意聽之，此所謂緣法，佛法皆因緣和合而生，音樂之、知音互，又何嘗不是如此！我現在讓之吹笛娛我，之倉促間也難有那等逸，如何能展現音樂之！真要聽之一曲，也是要機緣的吧。」

陸納道：「灑不拘，圓轉無礙，這是支愍度的『心無意』說，嘉賓佛深矣。」

陳之聽了郗超這一番話，不暗暗激，郗超這樣說其實是對他的一種尊重，音樂是需要心的，他陳之又不是樂工，吹笛並非他的職業。

午宴直至未時末方散，郗超先前看了陳之畫的《碧溪桃林圖》，得知陳之住便是那畫中草堂，甚興味，便要前去遊覽，又請陸使君不必相陪，他要與陳之繼續辯難。

陸納見郗超如此欣賞陳之，他也很為陳之高興，稍微有點奇怪的是，陳之是天師道信眾，為何又能於佛典？之還真是深不可測啊。

郗超只帶了兩個挎刀的隨從，乘馬跟在陳之的牛車後面，出了郡城西門，來到小鏡湖畔。

陳之下了牛車，郗超也下馬將韁繩給隨從，看獅子山巋然端坐，小鏡湖水清波漾，湖岸四周綠樹蔭，景緻宜人，問陳之道：「那邊便是徐氏學堂？真是讀書的好去。」

兩個人就沿小鏡湖畔向桃林小築方向緩步行去，郗超側頭看著陳之，午後迎面映照，這俊年發黑如漆、面如皎月，雖出寒微卻沒有那種卑怯之態，舉止一派從容，說道：「陳之，你我在通玄塔相遇，是否也如桓伊遇你於楓林渡口那般是因緣？」

陳之道：「萬生起、變化、壞滅，必有其因，緣則附之——家母曾在錢唐靈寺為我許下長命燈，囑我每年佛誕日要禮佛供僧，而郗參軍也信佛，這便是因，我在此求學、郗參軍去會稽請謝安石出山，這便是緣，因緣際會，便有了通玄寺塔的酣暢一辯。」

郗超朗聲大笑，說道：「確是有緣，看來我是非遇到陳之不可的，那好，我就提攜你一程。」

以郗超的家世、聲和位，說這種話毫不會讓人覺得他是狂妄，反而是毫不敵、灑自然。

郗超話鋒一轉，不說如何提攜陳之，卻問：「之識得陳郡謝氏的人？」

陳之道：「多有耳聞，並不相識。」

郗超道：「你先前說謝萬石能擔重任，謝安石則不出，你——為何會如此說？」

郗超是個絕頂聰明的人，陳之若不展示一下除玄儒書畫以外的務實才能，郗超又何必提攜一個僅為空談的寒門士子，便道：「郗參軍面前，我便直言，陳郡謝氏這是狡兔三窟之法，謝奕為豫州刺史，豫州是謝氏基，可積累錢財；謝尚為軍，依附桓大司馬門下，有一定的兵權；謝安則居避世，積累士林清譽，三者相輔相，實為保全門戶的絕佳策略——」

郗超眼泛異彩，贊道：「妙論，請繼續。」

陳之道：「三年前謝奕、謝尚先後去世，謝氏家族便全力推出謝萬，謝萬為豫州刺史，都督淮南軍事，權重一時，這便是我說的謝萬石能擔重任謝安石則不出的猜想據。」

郗超嘆道：「昔日諸葛孔明高臥隆中，卻知天下事，之年十六，就有如此識見，郗超甚佩，桓大司馬求賢若，之奇才，若不西府，豈不是憾事——之，我想問問你目前的打算，看我能否助你一臂之力。」

陳之側頭迎著郗超的目，緩緩道：「有一句話我對自己母親也沒有說過，今日告知郗兄，我最迫切的想法便是讓錢唐陳氏重歸士族，只有做到了這一步，才能考慮其他。」

郗超神未有任何驚訝的表示，笑意不減，點頭道：「我也是這麼想的，你想桓大司馬的門下，就必須是士族，桓大司馬雖重實幹之才、輕視那些只會清談的名士，但大司馬既負天下之，若重用一個寒門子弟，勢必引起其他高門大族的非難——」

陳之神不起半點波瀾，靜聽郗超說話。

郗超道：「錢唐陳氏是穎川陳氏的分支，穎川陳氏百年來四分五裂，有留在北地效命慕容氏的，也有南遷的，南遷的兩支，一支在錢唐，一支在長興，都由高門大族淪落為寒門，誠可嘆也，這主要是因為家門沒有出的人，不然陳氏中興亦非不可能——」

說到這裡，郗超目視陳之：「之有經世之才，若屈於門第只能做個儒學博士之類，那就太可惜了，所以你必須要讓錢唐陳氏為氏族，所謂因緣際會，因，已經有了，陳氏出於穎川大族、九品人法的創始者魏國尚書令陳長文的後人，而你現在的聲也不低，這都是因，現在就缺推波助瀾的緣，我為你指一條路，譜牒司令史賈弼之與我有舊，你去建康見他——不對，你不能去，你必須繼續蓄養聲，不能拋頭面去謀這些事，讓你族裡的得力兄弟去，我從會稽回程將去建康一趟，我會向賈弼之待此事，應該如何做，賈弼之會指點你陳氏的。」

迷茫險阻的前路一下子變得如此清晰，陳之心裡真是波瀾起伏，嫂子丁微曾為他分析過這些，陳之也都一步步再做，但無上位者接引和指點，好比暗夜索，難免緩慢，當即深吸一口氣，轉正對著郗超，長揖到地。

郗超笑道：「何必多禮，此是因緣，我與你一見如故，他日在西府同僚時日還長啊，你現在才十六歲，明年陸太守辟你為文學掾，你莫要應召，學學東山謝安石，數次徵召不就，名氣越來越大，哈哈，待你十八歲時，二等士族的資格有了、名也大了，那時桓大司馬直接辟你為書記，展平生所學、為國家出力、北伐中興，名垂青史，豈不哉！」

陳之躬道：「願附桓大司馬、郗參軍驥尾，為國效力。」

郗超點頭道：「好。」手指前方道：「之，這就是你畫的碧溪桃林吧？」

原來邊說邊行就已來到了桃林小築外，陳之微笑道：「桃花已零落泥碾作土了，只有桃葉和流水。」請郗超草堂坐定，劉尚值也在，得知眼前這個髯男子是名滿江左的郗超郗嘉賓，一時有點手足無措。

冉盛提了兩籃枇杷果進來，他早就想大塊朵頤了，想著這是葳蕤小娘子送給之小郎君的，總是向小郎君稟知后才可以吃，所以流著口水忍著饞蟲，這時才向陳之報告：「小郎君，這是陸氏小娘子送的，已洗凈，吃吧。」

郗超饒有興趣地看著材魁梧、面容稚氣的冉盛，聽說這是陸氏小娘子送的，眉就是一挑，問：「是陸使君的，人稱陸花癡的那位嗎？」說著朝陳之看去。

陳之神如常，說道：「正是。」

郗超拈起一顆黃燦燦的枇杷果，咬了一口，清香甘甜，說道：「昨日與之辯難三個時辰，當時不覺得辛苦，夜裡才覺嚨有些痛，這枇杷果可以生津止，正好治嗓子，之要多謝那陸氏小娘子才是。」

正這時，聽到草堂外有人笑道：「是枇杷果的香味——子重兄有好果子也不請我兄弟二人共嗎？」

說話聲中，祝英臺、祝英亭兄弟聯袂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