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雄辯祝英臺
梅嶺的清晨,樹影橫斜,.
這是松江北岸的一座小山嶺,山勢平緩,最高也不足三十丈,之所以梅嶺是因為滿山都是梅樹,綠梅、白梅、紅梅……現在已是二月中下旬天氣,大多數梅花都凋落了,只有三葉梅還在盛開著,落花滿地,細碎一層。
陳之最喜登山,尤其是花木茂盛的山嶺,看到了總想穿花越樹、凌其絕頂,所以這日一早他與冉盛二人在陸府管事安排的一個執投陪同下,登上了梅嶺高,四平疇曠野、農事正興,那江邊沼澤地的葦子中不時有鶴鸛衝天而起,發出高的鳴。
陳之不悠然道:「華亭鶴唳,也可日日得聞啊。」
後的陸府執役說道:「陳郎君你看,葳蕤小娘子也上山來了。」
陳之站在高往下一看,半山梅樹扶疏間,髮髻巍巍、淺藍衫子的陸葳蕤正拾級而上,偶一抬頭,正與陳之目相接,嫣然一笑,遙作施禮狀,足不停步,轉眼又沒在花樹下。
陸葳蕤帶著小婢短鋤和簪花上到嶺頭,陳之施禮道:「葳蕤娘子,荷瓣春蘭一早讓人送到小惜園了,娘子見著沒有?」
陸葳蕤微微垂下眼睫:「見到了,多謝陳郎君。」
陳之道:「以後往返吳郡,我必從華亭過,即便無花可救,聽聽鶴唳也很好。」
陸葳蕤緋紅著臉,指使簪花和短鋤去尋山頂附近有無盛開的三葉梅?又見冉盛和那僕役也離著十幾步遠,便低聲道:「陳郎君是在取笑我嗎?」
陳之眼一鶴排雲直上,說道:「怎麼會,心裡很歡喜。」
陸葳蕤臉又紅了一些,輕聲道:「我以為陳郎君要從華亭過的,就先到這裡來了,那荷瓣春蘭已是病了好幾日黃斑了——」說到這裡,忍俊不笑出聲來,瞟了陳之一眼,又道:「因為早已揚言出去,僕役也每日在渡口守候,等到十四日未見你來,我就知你未走這條路了,但荷瓣春蘭也不能不治呀,所以就派人去郡上請你來此——」
冉盛和那墅舍僕役走過來了,陳之、陸葳蕤便都不說話,看著朝照過來,梅嶺映彩疊翠,春風拂過來,但覺心曠神怡,兩個人雖然默立不言,心底愫卻如春草般滋長——
不遠的短鋤銳聲道:「娘子,娘子,這裡一株三葉梅開得極好。」
陸葳蕤移了一下腳步,忽然覺得很膽怯,不敢看陳之的眼睛,說道:「陳郎君,去看梅花嗎?」
陳之應了一聲,跟在陸葳蕤後,見兩手提著裾,青履,腰肢款扭,雙足起落,走得甚是輕盈,陳之很喜歡看陸葳蕤走路的樣子,活潑、麗,宛若翩飛的彩蝶一般。
在那株開滿紫花朵的三葉梅樹下,陸葳蕤說道:「陳郎君,這梅嶺原沒有這麼多梅樹,是我先伯祖士衡公遇難之後,伯祖母戴氏為寄託哀思在此嶺手植四十三株梅,因為士衡公遇難時是四十三歲,次年便植四十四株,以後逐年增加,至今年要植九十九株了。」
陳之道:「世人只知陸平原鶴,不知陸平原也如此梅,梅四德,初生為元、開花如亨、結子為利、為貞,陸平原才高品潔,正如這清雅俊逸的梅花,為世人所景仰啊。」
「梅四德,說得真好!」
一個婦人的聲音突然從陳之後響起,陳之雖然吃驚,但表面上聲不,從容轉,見是昨日遠遠看到過的陸葳蕤的繼母張氏,當即深深一揖:「小子陳之,拜見陸夫人。」施禮畢,風神瀟散,靜立一邊。
陸葳蕤近前施禮道:「葳蕤見過張姨——張姨,這位陳郎君就是安道老師向你說起過的那個陳之,是特來救治荷瓣春蘭的。」
張氏打量著陳之,微笑道:「是畫墨蘭的陳郎君嗎?」
陳之躬道:「是。」
張氏道:「張安道是我從兄,他很欣賞你。」
陳之道:「蒙安道先生誇獎,愧不敢當。」
陸葳蕤對陳之道:「陳郎君,我張姨亦極擅花鳥畫,你若遇繪畫疑難,可來向張姨請教。」
張氏笑道:「豈敢,陳郎君是衛協先生的弟子,我兄張墨也不敢做他師父。」
陳之道:「我從衛師學畫才兩個月,衛師現已回壽,學畫初起步,疑難,正苦無人教導,若陸夫人不棄,小子定要時時來請教。」
陸葳蕤道:「張姨,昔日衛夫人傳授王羲之書法,師徒二人俱為世所重,堪稱佳話,張姨收陳郎君為徒又有何不可?」
張氏搖頭笑道:「不行,我如何收得徒弟,我兄若得知也要笑話我。」
陸葳蕤道:「安道先生知道我學了衛協先生的筆法,也未責怪我啊,還誇我呢。」
張氏只是不允。
陳之道:「陸夫人,在下昨夜畫了一幅荷瓣春蘭,想請夫人指點。」
張氏這下子倒未拒絕,說道:「指點不敢,看看無妨。」
當即一起下山,陳之去住取了那幅春蘭畫稿到小惜園向陸夫人蘇文紈請教,陸夫人蘇文紈對陳之的奇異畫風甚驚奇,觀賞久之——
陸夫人出於名門張氏,家學淵源,能書善畫,談起書畫來,總是有許多話說的,而且陳之人俊秀、言詞清雅,雖是寒門子弟,但陸夫人對陳之的觀怎麼都不會差的,當陳之告辭時,陸夫人還邀他有暇便來華亭作畫,陸氏墅舍風景秀麗,小惜園花卉甚多,盡可畫。
陳之謝過陸夫人,乘陸氏馬車離開華亭,在路上,想著陸葳蕤那明麗含的眼神,真是讓他無比惜,心道:「陸葳蕤有的癡,可也有的心機——陸葳蕤是在和我一起努力嗎?」
……
陳之回到吳郡已經是二月十七日上午巳時,走到小鏡湖畔就看到對岸的徐氏草堂前有人影往來,便對邊的冉盛道:「徐博士和仙民他們到了。」
還未走到草堂前,就見劉尚值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高聲道:「子重,你終於回來了,趕快趕快,仙民這回危哉了!」
隨後又看到丁春秋,也道:「子重來了,子重來了,快來快來,仙民招架不住了。」
陳之吃了一驚,一袍裾,大步趕去,問:「仙民怎麼了,犯了何病?」
劉尚值卻又笑了起來,拉著陳之的手往左邊那間草堂走去,一邊低聲道:「仙民不是犯病,是問難反被別人問倒了,新來的兩個學子,說是同胞兄弟,兄長祝英臺,弟弟祝英亭,兄弟二人都不過是十六、七歲,卻是儒玄雙通、很是淵博,那個祝英臺的,尤為厲害,談鋒之利,我真是聞所未聞,仙民已經是左支右絀、疲於應對了,我和春秋在門外旁聽,那祝英臺辨難玄妙非常,我二人本不敢進去,進去也只有被他三言兩語駁得啞口無言,只有子重你或許可以敵他,不然的話我徐氏學堂面盡失了。」
聽到「祝英臺」三個字,陳之大奇,真有祝英臺?扮男裝出外求學的祝英臺?與梁山伯生死相雙雙化蝶的祝英臺?好象記得梁祝傳說最早是出自東晉,難道這段凄故事將要在徐氏草堂發生?不過祝英臺怎麼又有一個弟弟祝英亭?這與傳說不符啊——
又想:「或許是同名吧,祝英臺名字也不生僻,只要是姓祝的偶然取到這名不稀奇,就看這個祝英臺是不是男扮裝了?若果真是男扮裝的,那就要等梁山伯出現了,徐氏學堂目前還有姓梁的……」
劉尚值見陳之蹙眉思索,便推了推陳之:「怎麼,子重你也怕那個祝英臺?」
陳之一笑,問:「徐博士不在嗎?」
劉尚值道:「徐博士是昨日到吳郡的,今日一早就去拜會陸太守了,隨後就來了這兄弟二人,仙民照例出題問難,這兄弟二人認為徐博士不出面而由仙民出面問難是渺視他們,於是提出相互辯難,仙民一時氣盛,就答應了,哪曾想到那祝英臺思辯如此厲害——子重,這回就看你的了。」
但聽得左首那間草堂傳出一個清泠泠的聲音,如山間曉風、似冰棱相擊,詞意又如大河奔流,雄辯滔滔:
「——然道而無跡,樸而無名,不可得而法也;無已,仍法天地,然天地又寥廓蒼茫,不知何所法也;無已,法天地習見常聞之,八章之『上善若水』、一十五章之『曠兮其若谷』、三十二章之『猶川穀之於江海』、四十一章之『上德若谷』,皆此之謂也,不然,何以謂之『功遂,百姓皆謂我自然』?」
徐邈勉強支撐了一刻鐘,這時已經完全跟不上祝氏兄弟尤其是祝英臺的思路,臉漲得通紅,但年人的自尊又讓他不甘心就此認輸,苦苦思索生平所學,然而往往話一出口,就被那個祝英臺以更利捷的言鋒摧挫得無言以對,就好比是溺水者,拚命掙扎出水面要口氣,但剛一探頭,卻遭竹竿當頭痛擊——
這個祝英臺辯駁起來真是毫不留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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